四月中,时欢代表导师的团队去明尼苏达州做汇报演讲。身上的西服没有口袋,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包里,然后跑去调试设备,又抓紧去楼道里复习要讲的内容。
那场汇报很成功,有一个听汇报的明大副教授在结束后夸她美音标准,还以为她是从小移民的华裔,而且整个演讲过程也都相当流畅漂亮。
时欢有些膨胀,和副教授一面说笑一面夹着笔记本电脑走出会议室,又解答了几个问题,送走大多数听众,才想起来去看手机。
怎么也想不到会错过周箨的电话。
等到看到手机上十几个来自周箨的未接来电时,她脸上的笑容凝固,这才意识到应该是出大事了,但是回拨过去的时候他又关了机。
两个人的微信聊天界面只停留在他电话打不通后发来的寥寥几句,语焉不详地问她在哪,有没有事,而后又让她看到后尽快给他回复。
只是只言片语,但时欢太了解周箨,一眼就看出那都有些不像他了。
他一向沉着冷静、波澜不惊的。
时欢在明尼苏达大学教学楼的玻璃窗前来回踱步,天色逐渐黑下去,参会的人陆续离开。但她一点去休息或是回程的心情都没有,心头盘踞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焦灼。
她很担心周箨出了什么事,但是没办法得到他的消息。
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想了很多办法去辗转联系他,但都被自己否决掉,或是根本行不通。
她还不熟悉他在华国的社交圈子。
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时欢慌忙低下头去看,发现有几滴水滴落在上面,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急得掉了眼泪。
不是周箨,是池秋意的电话。
她接起来,那边池秋意的声音也很焦灼:“欢欢学姐,你没事吧?”
时欢抬起手来粗暴地抹了抹眼泪:“没事。”
“你在哪?”
“明尼苏达大学。”
池秋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幸好幸好。周学长想办法通过同学联系上了我,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说你几天前就去明尼苏达出差,今天该回来了,但是他打你电话总也打不通。吓死人了,你看那个新闻了吗?”
时欢愣住:“什么新闻?”
电话那头池秋意沉默片刻:“几个小时之前有一个在芝大读博的华国留学生被游-行的黑人枪杀了,就在芝大附近的居民区,恰好读的是经济学,而且小道消息说是景行本科。现在网上还没有官方公布的调查结果,具体信息都不清楚,大家都只能靠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我猜……周学长怕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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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周箨抱进怀里的时候,时欢几乎是被他的力度裹挟着撞上他的胸膛的。
华国首都的四月还有些冷,他来时走得急,在办公室看到新闻后一直联系不到时欢,立即推了手里全部的工作订最近的班机飞过来,根本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羊绒衫和风衣,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神色也很憔悴。
时欢被裹在他怀里,看到他一反常态地失去冷静,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意识到他大约是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
而飞机上要求通信设备关机,所以他也错过了她回拨的电话。
“我没事。”她回抱住他,“之前在做汇报,所以没有注意到手机,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对不起。”
他闭紧双眼,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对不起,看到你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事情。”
她蹭了蹭他的脸,安静地和他相拥。
即便人难免会为遭到不幸的不是自己最在意的人而庆幸,但的确有同胞横死异国他乡,两个人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被枪杀的是一个华国男生,本科是首大的经管学院,被小道消息误传才成了景行。
时欢和他不是同一年级,也不是同一导师,彼此不是十分熟悉,但也有过几面之缘。在她的印象里对方是个很善良也很优秀的人。
从华国千万人里脱颖而出进入首大经管,又到了芝大读博士,背后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他也应当是父母和朋友的骄傲,未来也会成为某个行业的中流砥柱。然而只是暴-乱中的一声枪响,就让这一切彻底结束。
恶意和暴力轻而易举地让荣耀的过去和光明的未来都化为乌有。
她垂下眼睑,正黯然,忽然听到周箨叫她。
“笑笑。”
“嗯?”
“我发现自己比想象得要懦弱。我在真正直面‘死亡’带来的恐惧时,想到的不是像你一样化解情绪,而是逃避。”
周箨说:“所以,即便很自私,我还是想,未来如果死亡要把我们分开,我希望自己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第49章
“科研也不是象牙塔。”
时欢和几个认识的华国留学生一起帮忙联系了遇难师弟在国内的家人。作为唯一的女生, 她又留了下来安抚和陪伴了他濒临崩溃的女友。
天色将晚,等到女友在芝加哥的朋友赶来时,时欢煮了点粥, 拌了一点开胃的凉菜放好, 就从他们的公寓离开了。
月色惨白地铺在长街。白日里混乱的游-行还留下一些残存的痕迹。人踩踏过的残破标语牌被随手扔在街边,冷风掀起表面纸张的一角, 在黑夜里兀立。
周箨一直在等她。她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时间静默无言。
最终是时欢开口打破了平静。
“以前大概是我运气太好, 没有遇到被无故克扣研究经费、替导师当牛做马、被导师抢走科研成果这一系列恶心事, 所以产生了错觉,以为做科研就是最纯净的事,可以永远躲在象牙塔。”
“而且今天我好像格外鲜明地意识到, 科学也不是无国界的。不知道今天这起意外是不是有反华的因素……但反华这种盲目情绪一直在欧美甚至世界的其他角落广泛存在。”
她伸手握住周箨垂在身侧的手:“我还记得来美国之前去办理签证的时候,面试环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学CS的男生。间隔不远, 我站在那里就听得到他的回答。他被那位白人面试官盘问很久, 我也听得出他每一个问题都小心翼翼、竭尽所能地回答了, 最终还是被拒签了。”
“拿不到签证,即便被录取也没办法来学校上课。面试结束后他很无措地问了签证官一句‘为什么’, 面试官只是耸了耸肩。”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因为他学的专业是美国不想让我们发展起来的领域。近代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被防备,被敌视, 被打压。在政治面前,科学要让路。”
周箨垂下眼睑, 神色深沉。
“其实我的导师和很多美国朋友都是真正向往学术的人,一点也不狭隘。我也幻想过专心学术不考虑政治纷争。但这种现象的确让我无法再忽视下去,我的祖国还处在劣势。”
“我想让将来我们国家也可以在精深的科学领域不求他人, 而是依靠自己强大起来。我想让有一天我们的学生也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去顶尖的学校求学。”
风声在夜色中呜咽。
她的誓言简单又直白,其实和数年前他曾在景行说出的那一句“想让后人提及我时前缀不是‘华裔科学家’而是‘华国科学家’”穿过岁月相吻合。
即便要面临着因为私怨而被毁掉研究生涯的风险,他还是会回来。
在这条归途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学生时代在观看校史宣传片时少年眼里的熠熠星光,翻阅近代史书时振荡的心绪,还有此时此刻身边志同道合的恋人,都在一直陪着他。
周箨收紧手掌,将她的手扣紧,许诺道:“我和你一起。”
时欢转过头去看他,撑起一个笑容:“今年夏天我就毕业回国去。”
为了心爱的男孩子,也为了心爱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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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从芝大毕业的时候,周箨请假来美国接她。
他带了相机来替她在校园拍毕业照,顺道拜会了Maurice。两年不见,虽然学术观点不同,但Maurice仍然对他怀有惺惺相惜之情,一直非常想念他。
三个人坐在碧波荡漾的池塘边,蛙鸣一阵一阵,裹挟着夏日的清凉。
Maurice看着两个人坐着也要牵在一起的手,打趣他和时欢:“所以你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周箨颔首。
“真难想象你这么呆的人要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时欢举起手来澄清:“是我先表白的,所以大概算是我追的他。”
周箨转头来看她,微微颦起眉,似乎想说什么。
Maurice挑眉,目光在时欢和周箨之间来回几次,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对周箨说:“现在我承认你的确在某些领域比我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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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不舍地将用过的家具放到二手市场上卖掉,时欢和这座几年前同周箨一起经营起来的第一个“家”告了别。
几个人站在房前的小院里送她。
池秋意眼圈泛红地抱着她。同专业的美国女同学也有些伤感:“Sweetie,我以为你会留下来。教授一定很乐意给你写推荐信,让你在这边毕业后也能很快找到研究所或者大学任教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