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一点都想不到晦气和害怕,看到周箨缄默不言的模样只觉得难过,本来就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待着,见他开口提,连忙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好,陪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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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按下家门把手,向往常一样拉开门,弯下身去鞋柜里替两个人找拖鞋。
屋子里没开灯,也有很久没有请人打扫过,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错觉。家具陈设在黑暗中化作一团又一团熟悉的轮廓和影子,时欢鼻子一酸,伸手按开灯。
餐桌、茶几、沙发上都空无一物。似乎周阿姨生前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段日子也几乎没有任何享受生活的痕迹。
“作为医生,她的确很敬业。”周箨开口说出了时欢在心中默默想到的话,“从我小时候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不断地学习、工作、晋升,对病人很体贴关照,同事对她也没有一句恶评。”
除了他的生父之外,她最爱、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事业。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她几乎将事业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她这一生再如何荒唐,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也做到了近乎完美,问心无愧。
时欢低下头去,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周阿姨就有些小病。头晕、胸痛、感冒发烧,大概是免疫力低下的缘故。我刚才查了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就有了征兆。但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当回事。”
这是时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面对死亡,站在这所周阿姨生前居住了十几年的空荡荡房子里,任谁也会不断地回忆起她过去的好。
她会帮在小区里疯跑不慎跌倒擦破膝盖的小时欢清理伤口,还会默许小时欢藏一些不想被爸爸妈妈发现的违规小零食进自己家的冰箱里,会在每一次见到时欢的时候温柔地和时欢笑着打招呼。
更重要的是,她是周箨的亲生母亲。周箨的聪明理智像极了她,甚至清隽好看的面容也与她有一点点相像,时欢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喜欢和亲近她。
即便知道做这样的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几乎不可能会实现,时欢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或者周阿姨自己意识到了身体出现问题,稍加防范,是不是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不怪你。”男生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她真有这么一天,也是罪有应得。但当警察真的打电话给我通知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应该有的情绪。”
“我不知道自己该悲哀还是庆幸。我像是旁观者一样漠然,但又好像觉得自己的确失去了什么。”
他低下头去,眼睫在眼下投下暗影。
“我有时候也会想,她这么不想要我,当初为什么会决定生下我。是不忍心吗?还是……还是有一点少得可怜的出自本能的爱呢?”
从来没有见到过周箨这样敏感细腻、坦露心声的时候,时欢一点都不清楚他和周阿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口什么都说不出,可还是替他难过得要命。
她站在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那双注视着她的乌黑眼瞳中潋滟明亮,其中含着复杂情绪,茫然、淡漠,悲哀在最深处翻涌。一滴眼泪沿着他的下颌线滑落至喉结,没入衣领。
时欢连忙用袖子给他擦掉眼泪。周箨低着头任由她动作,忽然动了动嘴唇,问道:“笑笑,你怎么也哭了?”
啊。时欢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脸上也是一片水痕。
看不得周箨难过,更看不得他哭。不能接受命运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亏待。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生被上天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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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时欢没有回家去,爸爸妈妈知道周倬云的消息,也默许她留在隔壁安慰和陪伴周箨。
她陪在他身边一起安静地坐到深夜,周箨起身收拾了自己曾经睡过的房间给她休息。
时欢说:“我可以不睡。”
“没关系,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难过。”周箨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就在客厅自己待一会儿,有事喊我。”
他轻轻带上房门走出去。时欢坐在角落的单人床上,环顾四周。
周箨用过的书柜和衣柜,周箨学习过的桌子,周箨睡过的床和盖过的被褥。
这套被褥被洗干净后收进衣柜很久都没有用过,布料上还残存着周箨高中时代身上常有的洗衣粉的香味。时欢蜷缩起来躺在柔软床铺上,将被子拉到下巴,用熟悉的气味将自己全部包裹起来。
十年前,那个尚显青涩的少年也是躺在这里入睡。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温暖又心安,于是很快坠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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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倬云的追悼会是第一中心医院组织举办的。
时欢穿着黑色裙子陪周箨站在一旁,看着周阿姨生前的领导、同事宣读悼词,而后依次向遗体告别。周阿姨生前工作认真负责,在同事间口碑也很好,所以追悼会上来的人很多,其中关系特别好的医生同事还会上前来安慰周箨几句。
站在她身旁的青年沉默寡言但得体地配合着完成所有流程。时欢觉得很难过,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够站在这里陪着他,以期给他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撑。
直到殡仪馆的负责人走进灵堂,神色严肃地附在周箨耳边说了什么。
时欢看到周箨的神色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对时欢道:“笑笑,我先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时欢点头:“放心,这里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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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在殡仪馆负责人的指引下绕过人潮拥挤的前院,来到僻静无人的偏门。
一辆黑色欧陆停在门外。殡仪馆负责人很拘谨地在门内停下脚步,同周箨拉开距离,等他一个人走向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后,就悄然离开。
周箨走近时,欧陆的后车窗降了下来,露出后座上坐着的那名中年男人。
他有五十多岁了,须发花白,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有种常年浸润名流圈自然而然流露的威严,透过已然老去的眉眼还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
周箨在离车门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
一想到自己身上有着这个人的一半血脉,就会觉得周身血液如同岩浆一般翻涌,炽烈发烫,几乎要将自己灼烧殆尽,连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起自己来。
“你可以进去。这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
车内的中年男人转过脸来看他,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我就不进去了,你知道我不方便在这里公开露面。而且,我除了悼念故人之外,也是为了你而来。”
周箨在内心冷笑。周倬云可怜透顶,猝然死去之后,心心念念半生的情人不仅看上去没有丝毫伤感,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甚至连悼念都可以无所谓地省去,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将小有成就的私生儿子认祖归宗。
他转身要走,听到封旻在身后说:“小箨,你能回到封家,也是你母亲一直以来的愿望。除了她的遗愿,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据我所知,你们母子二人和你的外祖父母也早就不再来往。你总不能没有家人。”
“而且,不要和权势作对。”
第31章
周倬云的遗体被安葬后, 周箨重新回到首都工作。距离春节假期还有一小段时间,学生放了寒假,但研究所还没有。
时欢也跟在他身后回了首都。她本来没有什么非要在首都做的事不可,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很担心周箨在经历这一番变故后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看上去周箨的情绪倒没有受到特别明显的影响, 无论是研究工作还是家里的一切都在照常运转。从他一向少得可怜的神态言语里,时欢瞧不出太大的悲哀。
只是想起那天傍晚他意外展现出的异常脆弱的一面, 她又觉得自己现在也无法辨别他沉静外表下的真实情绪。
现在回想起来,周箨因为她的建议回到天城见到周阿姨那一面, 竟然是母子之间的最后一面。时欢一时之间也有些唏嘘, 没办法从这样的事实里缓过神来,还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有些云里雾里。
而在那之后, 她认真考虑了好几天,最终什么都没有开口询问。
他和周阿姨这些年来的矛盾究竟怎么会发展到这么激烈的地步;最后一次聊过后关系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缓和;以及, 那天在追悼会上, 他突然离开去做了什么。
去区分到底是因为他性格冷淡不愿意和她说这些琐事, 还是有什么事情在故意瞒着她也没有意义,如果周箨不想主动和她说, 那她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不可。
归根结底,对于她来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他过得好就好。
其实除此之外,时欢也多少有被周阿姨的猝然离世刺激到。虽然知道概率微乎其微, 也总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周箨的作息也很劳累, 她担心他也会发生什么意外。即便没有意外,这样长年累月地疲劳下去也总会对身体有损伤。他已经这样清瘦了。
人总要在见证死亡后才能真切明白,什么都没有身体健康更重要。对于她来说, 周箨更是一定要平安长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