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湿气深重,阴凉凉的,何家翎动了动脚趾,接过热水喝了一口,而后四处看了看,说:“你这没有空调吗?”
“没有。”徐俏拿了块毯子盖在何家翎的脚上,转身进了厨房。
何家翎低头看着毯子,“那你冬夏的时候怎么过?”
“夏天用风扇,冬天用汤壶。”徐俏的声音遥遥传来。
“什么是汤壶?”
徐俏没有回答。
何家翎也没继续往下问,他安静地坐着,目光由下往上,最后落在了厨房里那个忙前忙后的背影上。
大约过了五分钟,徐俏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甜汤出来。
她蹲坐在地上,从床底摸出一个红色的塑料扁圆壶,对何家翎说:“这个就是汤壶,你往里面倒上热水,然后塞进被窝,可以保暖两三个小时。”
何家翎面如雕塑,木然地看着那圆壶,说:“律所的工资应该不低,你为什么要过成这样?”
“律所工资不低但也不高,就几千块钱而已。”徐俏直视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况且我还要还债。”
说着,徐俏把甜汤往床头柜上一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啊,我刚看你没吃几口东西。”
何家翎不言,静静地凝视着她。
徐俏见他眼神有些怪异,以为他又要发火,嫌她多管闲事,结果却听他问:“你为什么会欠债?”
徐俏想,何家翎怕是可以去当十万个为什么的代言人,她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我大学学费是贷款的,还有我外婆生病住院的时候,向别人借了手术费,这些都是要还的。”
“你爸妈呢?”
徐俏不吭声,转眼去看窗外的黑夜,静了片刻,她收回视线,抬头正视了何家翎探究的目光。
“我没有爸妈。”徐俏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仿佛此时此刻说的,是别人的事。
何家翎移开脸,莫名的,他不想看她。
徐俏的眼睛是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透过她,何家翎看到了另一滩死水,那是他自己的。
封闭的空间,近在咫尺的两人,以缄默相待对方。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何家翎伸手去拿柜面上瓷碗,勺子和碗丁零当啷地发出声响,打破了这份沉寂。他用勺子搅了搅甜汤,见里头有桂圆、红豆、银耳、莲子。
徐俏在一旁说道:“我出门前放电饭煲里煮的,刚才又热了一遍,你尝尝,够不够甜?”
何家翎听言尝了一口,淡淡道:“太甜了。”
徐俏接过他的碗,到厨房重新舀了份,只放了先前一半的糖。
何家翎觉得太淡了。
徐俏颇有耐心地给他再加了些糖。
何家翎又说不想吃桂圆。
徐俏忍着想把甜汤泼到他脸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将他碗里的桂圆挑进了自己嘴里。
何家翎点点头,总算是满意了。
咬着一颗白果,何家翎轻描淡写地对徐俏做出了评价,“你做饭肯定不好吃。”
“……”徐俏瞟了他一眼,自信道:“我厨艺精湛得很,什么菜都会煮。”
何家翎听她满嘴跑火车,慢条斯理道:“那好,下次你做给我吃。”
徐俏愣了愣,没有接话,低头喝汤。
何家翎俯下身,朝徐俏凑近。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颈间缭绕,徐俏一动不动,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何家翎离她有多近。
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一张一合。
徐俏听见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他说:“你来陪我玩吧。”
第18章 18 徐俏缩了缩脖子,略略避开他……
徐俏缩了缩脖子,略略避开他。刚才那声太轻,她脑子昏昏的,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呐呐道:“陪你玩?”
“嗯”
“怎么玩?”
何家翎的声音低哑蛊惑,“听我的话,我让你怎么玩,你就怎么玩。”
混沌的心思骤然明了,徐俏垂下头,自嘲似的笑道:“何先生不是看不上我吗?”
何家翎无声看着她眼下那道浅淡的暗影,置若罔闻。
徐俏很想和他唱反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她侧过身,对上何家翎的目光,似笑非笑道:“这有什么好处吗?”
何家翎一反常态地也笑了笑,不过这笑带着疏离和冷淡,并不真切。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你把债给还了。”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相闻。
徐俏默然片刻,突然抬手覆上他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何家翎眨了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徐俏的掌心里轻轻一划。
徐俏登时收回手,词不达意道:“我的债很多。”
何家翎斜睨着她,“你难道欠了十亿?”
徐俏一愣,随即翘起嘴角,慢悠悠地说:“何先生,十亿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借到的。”
“那你昨天在医院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说?”何家翎沉吟了会儿,意味不明道:“玩的欲擒故纵?”
徐俏不否认也没承认。
何家翎一直盯着她。
半晌,他忽而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留下了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一场莫名其妙的交易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一点一点褪去伪装,徐俏深深吸了口气,将脸埋在腿间,孤零零地蹲坐在地上。
空气里飘散着似有若无的薄荷香味,徐俏翕动鼻翼,偏过头,看了眼边上——毯子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他坐过的那块床单,有了褶皱。
呆滞了几秒,徐俏慢吞吞地将碗勺收拾好,走到水池边,将大半碗甜汤倒进垃圾桶里。
冰冷的自来水浇在皮肤上,她却没有丝毫感觉,心不在焉地开始弯腰洗碗。
“哒哒哒——”鞋根不急不缓地敲击在水泥地上。
徐俏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
戴婉站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你是不是又去找何家翎了?”
徐俏喉头鼓动了下,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没有。”
“我刚刚看到他了。”
徐俏脱口道:“是他来找我的。”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他怎么想的?”
徐俏语气很淡,“我怎么知道?”
戴婉走上前,替她关掉水龙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徐俏垂眸,目光扫过自己那双泡得有些发白的手,心思有些飘,“如果他想玩,那我就陪他玩玩。”
“可是……”戴婉犹犹豫豫,“你不是已经打算绕过他了吗?这件事不扯上他不行吗?”
徐俏扭头看她,语气有些硬:“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让我怎么办?”
戴婉哑口无言,须臾,又战战兢兢地去碰徐俏的刺头,“算了吧,你好好当你的律师不好吗?再这样下去,到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徐俏打断她,“不要再说了。”
戴婉却是不依不饶,“徐俏,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徐俏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立马转了个话题,“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嗯。”
“那你还不好好读书,成天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没事儿,我有把握。”戴婉说:“最近一次模拟考,我比上回进步了十名。”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
徐俏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你加油啊,一定要去A大美术系。”
戴婉逆光站着,面目模糊,声音飘渺,“好。”
楼下,一人正无声无息地潜伏于黑夜当中。
何家翎没有当即离开,他坐在车里,靠着椅背,静静地望向六楼那一隅亮光。
长久地凝视,让他眼睛发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可能只是觉得太无聊,想随意找个地发呆。
随手给自己点了根烟,何家翎抽了两口,突然觉得很没劲儿。其实他烟瘾不算太大,但就是戒不了,也不想戒。因为能消遣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要是没了,那他就彻底成了根冷冰冰的木头了。
待楼上灯灭以后,何家翎也转动方向盘,沿着甬道离开了这里。
在回公寓的路上,温榕哭哭啼啼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儿子,你现在在哪呢?”
“外面。”
“快回来吧,你爸发火了。”温榕怕是吓坏了,哽咽得声音都变了调子。
何家翎却是不为所动,“发火就发火,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榕抽搭道:“怎么没关系,就是被你给气的。”
何家翎静默不语。
“赶紧回来,你知道你爸脾气的。”温榕特地压低了声音,“那野种今天也在,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公司可就真没你的位置了。”
何家翎满不在乎,“无所谓。”
温榕倒吸了口气,差点被这没心没肝的臭小子给气晕过去,“你是想要你妈去死吗?你爸哪天要是真把我们赶出去了,我们怎么活,你舅舅他们……”
何家翎受不了温榕没完没了地絮叨,没等她说完便挂断电话,掉了个车头。
这还是他从德国回来以后,第一次回家。
将车停在院子里,何家翎不疾不徐地走过石板路,上了两层阶梯。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何自堂叉着腰,脸色阴沉地站在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