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夜过去,顾岐安正式邀请她一道回酒店。他不用守灵了, 今晚轮到遥遥, 临走时, 某人还乖觉地恫吓幺妹, “守灵最忌讳打瞌睡,你把眼睛睁大大地,实在困了,就头悬梁锥刺股。”
遥遥:“那要是我瞌睡了呢?”
“醒来就能看见老爷子。”
遥遥骇得面如土色。顾岐安得逞地大笑出门去,梁昭怪他,有病呀, 多大了, 还这么恶趣味。
说着,在上车前反口了,“我才不去酒店。好容易睡惯了这里的床,去了又得失眠。”
认床是她永远克化不了的毛病。
“……你再说一遍?”才上车的人又探出门来,又惊又气,他去扽她手腕,借酒泼皮的嘴脸, 喊昭昭,“谁给你惯得,前脚大太阳后脚就下雨!我不管,你今晚必须去,不去我俩就耗在这,谁也别想睡了。”
前排小钱翻白眼,这里还有个人啊!
梁昭为难极了,她早该知道这人的,不沾酒是祖宗,沾了就是祖宗的祖宗,“我真不想去。”
顾岐安收手报臂,傲慢冷哼,“认床是借口,你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在出差的人还能和酒店过不去?”
随即又哄她,所以,说到底是不想面对我父母,对不对?
梁昭默认。
“可你早晚要面对,”他略一使劲就拽她上车,拎鸡仔般地,按她坐在身边。
倾身阖上门后,二人面对面在光影里。顾岐安说醉话,“你总埋怨我把意愿施加给你,让你不情愿也不自由,可是我要怎么办呢?你总是不主动,不戳不动,一戳才蹦跶……”
梁昭还嘴,“那是蛤/蟆!”
“你就是。”
“你骂我!”他挨得过分近,睫毛根根分明,她没好气地躲开脸。
偏偏黏人精又追上来,贴着她颈侧说,是骂吗?我怎么敢骂你?今时今日的梁昭不简单呀,我把她供到菩萨头上都来不及……
无比委屈的口吻,倒让梁昭破功一笑,又拿起乔,“嗯,谁知道你对几个女人说过这种话!”
“只有你。”天地良心!顾岐安抬起头坐直身子,一手撑在门边围困她,严肃声明,这么肉麻的话,他从前才不稀得说。
“那现在怎么稀得了呢?”
他看着她眼睛,片刻,不无受挫地叹气,“说你傻,你还真不带脑子。”
其实不消理由,
有些言语越含蓄、越点到为止,越出真味。
真味是什么?
像六个月以来,顽固附着在记忆里属于家的纹理;
像眼前的她,从呼吸里淡淡的甜,到发梢间浅浅的木调香,于他都是失而复得之感;
像这个年纪,失去一些人、泯然一些事、翻滚一些红尘,方才领会到,有个补救的余地该多难得。
顾岐安说,有句老话:三搬一火。
搬家三次就相当于一场大火烧尽全部过往云烟。而他有限人生里,工作后搬出老宅、离婚后搬出家,再来一次,
或许就真的无以回头了。
“无以回头的意思,就是连你也会从我过去的生命里销声匿迹。”
车一路向北,夜空像匹偌大的孝纱披住憩息的村庄。他说这话的时候,容颜在光影里忽明忽昧,那份真诚,如假包换,“当我预想到这个最坏的结果,并直觉自己不愿它发生,就该醒悟,我得做点什么。”
比如及时止损于未然。
梁昭任由他拽着手,半真半笑地反问,“那倘若我不提离婚,不迈出这步的话,你岂不是一辈子都醒悟不能?”
人啊,失去方才当惜的贱胚子何时能改改?
“不破不立。”
顾某人说,这四字诀普适世上许多事,“不离婚,终日困在死局里,我们只会不停地闭循环,难见天日;
离了,拨雾见晴,死局才能当活局解。”
那么梁昭又要问了,“婚姻到了分离才能拯救的地步不可悲嘛?”
“宁肯委曲求全、貌合神离,互相猜忌互相绑架彼此的人生,比离了更可悲。”
“那怎么知道,再来一遍,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去香港这阵子,梁昭反省这段婚姻,总结出的最大弊端就是,他们皆是不适合被契约型关系捆绑的性格。
尤其她,连败两场后,她已经不会怨天尤人了,反倒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说白了,轴也好,要强也好,哑炮般内向也罢,无疑都犯了婚姻经营里的大忌,“反之,从这段关系里解除缔结之后,我们再面对彼此的时候,要远比从前轻松也自在得多……
不是嘛?”
顾岐安虎口拨过她下颌,指腹在她颊边似有若无地摩挲,“你的意思是,我们不适合结婚?”
梁昭歪歪头,“嗯,可以这么说罢。”
才说完,就见某人丢开她下巴,收回手靠上座椅,偏过头去。
像不耐烦多听,也像生气。总之,肉眼可见的臭脸。
梁昭转转眼珠子好笑,干脆由他去。
直到车子快到镇上,前方豁然有光,那假寐之人终于熬不住般地回过头来,于黑暗里窥视她,看她划开车窗濛濛的水汽写了个“厄”字,末尾一笔带些力。
竖弯钩成竖提,就成了“顾”的左偏旁。
娟秀笔画洇在潮湿里,浅淡得像随手涂鸦,
拓在他心下,却重得如同一抹手掌印,一记自在不言中的蹙眉。
“昭昭。”
“嗯?”
“我不会放手的,”他拎着她坐到腿上,“短期内你不想复婚也好,或者,这辈子都这样也罢,都休想再让我放手。”
梁昭慧黠地弯弯眉眼,“据我所知,顾先生实在不是个有耐力长性的人。”
无妨,性子不都是磨出来的。有人胸有成竹道:“你试试。”
*
次日就到头五,要正式发丧出葬的日子,而梁昭的假期也到头了。最晚下午,必须回港。
丁教授知情后,忙把刚落脚的她叫去自己房间。
前婆媳之间有什么好聊的,想也知道,老话重提。
丁绮雯一路走来多少重身份,教书先生也好,顾家最最贤德的太太也罢,轮到老二和遥遥的事上,只有一个角色:
母亲,再庸俗不过的母亲。
子女不幸,罪过也全成她的。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年轻易托付给老顾,到头来热血凉成了滑稽;
更不该把一双儿女生到这样的家庭。
“这么多年了,老二做什么落到他眼里都是不对。你看老爷子去世,他生意场上来了多少人做人情,又有多少应酬安排老二去?”
全便宜给了老大。顾岐安对此倒无所谓,都是给资本家唱堂会的命,不去也罢。
但丁教授如何甘心,就当她路走窄了眼皮子浅吧,像老二一味和父亲作死唱反调的性子,她哪天撒手走了,他日子怕不是更难,
“我现在不替他多谋一些,将来怎么办?”
梁昭却说,“我相信顾岐安这个年纪与阅历,许多事情他有自己的选择。他大可以脱离父亲活成一个个体,哪怕这辈子都无法与父亲和解。”
换言之,亲缘关系固然重要,但你实在修补不好,难不成就不活了吗?
“我现在最最忧虑你要和他复婚的话,孩子这关怎么过?”丁教授诚然地说,我们这个国家,极罕见能有人彻底地与家庭撇清。
因为根系思想是民族精神的底色。光说老二,他那么憎恨父亲,这么多年也没把事情做绝。她也不希望父子俩真闹到不可开交那步,当真如此,这个家也离散伙差不多了。
毕竟她和老顾的婚姻,时至今日,就像两条开襟的边耷拉在一起,中间维系就是老二和老幺这两枚扣子。
也更像两撮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发,要么疼得直咬牙去篦去梳通它,要么就干脆点,快刀斩乱麻……
而她如何选,试问辛苦这三十年都过来了,
难道还去选后者吗?
*
直到回房间,梁昭还在想那段对话,想孩子的事。
房间是单开的。她特为警醒某人,要有点前夫的觉悟性,其中之一,就是别动不动肖想和前妻同床共枕。
顾岐安笑她挺能脑补,“当真同床也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还在服丧呢。”
“但愿如此!”
等她心事重重地洗完澡,出浴室,倒听见客房门外有挠门板的动静。很刺耳且精神污染,开门却惊觉,原本留在秋妈家的彭彭此刻正匍匐在地毯上,拿舌头舔爪子肉垫。
梁昭方想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四顾间,就看见某人背着墙,目光从狗移到她面上,不失惫懒,也不失深情。
答案显而易见。他差小钱送来的,后者还骂不迭这祖宗,想一出是一出,哦,你哄女人,我当跑堂!
多便宜的买卖呀!
梁昭抱起狗崽子之余,也客气道谢,问他,要不进来坐坐?
结果甫一转身,有人就从后方围剿上来,含住她耳垂,呼吸绵密且灼热,像一坛扶头烈酒辣辣地浇上去。他双臂环着她和彭彭,抬脚踹上门,“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放心,没为难我,她又不是恶婆婆。”梁昭颤得音节半个半个往外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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