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重嘛?”
“你当我不知道女人的体重就是送命题?我才不答。”
下一句又说,“你看我现在还能硬着头皮走,没一道栽下去,也该知道你是轻是重。”
哦,喝醉的人嘴还挺甜。梁昭偷偷抿笑。
也问他,喝的不是酒该是琼浆吧?
有人脑回路被酒精拖了后腿,久久才豁然过来,“出息的!一个体重仿佛能定夺生杀大权。”
“夺谁的?”
“你说呢?”当然是他的。
一颠一颠的幅度里,梁昭帮他揩掉肩上雨水,“粗略算起来,这应当是你第三次背我。”
第二次他记得,接亲的时候,新娘子得由男丁背出娘家。彼时找的是堂兄岐原,结果这厮纸老虎一个,才出了楼道把脚崴了。
新郎官只好临时接棒。其他人都喊不作兴呢,哪有让新郎背的!坏了祖训,会触霉头的……
什么霉头祖训,顾二不耐烦地说,拉倒吧,我他妈在日头底下晒死了就作兴了!
“那时候我还玩笑来着,你这么急,急着不按规矩来,压根就没盼我们好。”
嗯,顾岐安记得,“可是还有一次从何说起?”
小时候呀。
还在大院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帮派”过家家,原定的“新娘子”跳票了,临头拉梁昭垫背。
顾二扮的是傧相一角,要背“新娘子”跨火盆。结果他故意恶作剧,力道放水了,害得梁昭去拣“红盖头”时头发也被火燎着了……
因为大院儿女皆知他们有个不成文的娃娃亲,于是起哄小二,你存心的吧?
存心要抢亲!
“想起来了嘛?”梁昭不无控诉地道,“那之后我头发蓄了好久才把发尾养好。”
顾岐安笑,想起来了,不仅如此还有一种冥冥天注定之感。
也许她就是他“抢”来的。
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幸。
恰恰得掐那个最准当的时机。像火车按点按速进站,不偏不倚地车门与地标对齐。
更不得不叹一句她名字起得好,冥冥之极为昭昭,
为“昭昭”。
远远近近的牌坊牌楼立在更夜月明里。一层秋雨一层凉,虫鸣已经很恹恹了,像夏季回光返照的残喘。
顾岐安叫梁昭细听,她本能紧张,“听什么?你别吓我!”
“什么跟什么呀,胆就眼屎大。叫油子的声音,听到没?”
好吧,“叫油子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当她草木皆兵。这几天萦绕在叩丧的气氛里,人人行尸走肉,死灰着脸,老爷子停灵帐前的超度经又弥弥嗡嗡得很瘆人,她总归是怕的,
怕这一切白森森关乎死亡的底色。
“谭主任治丧那几天也和这情形差不多。白日里忙完了,夜晚就要和梁女士守灵,我俩交替守,有时候她睡着了我一个人睁着眼,就会很怕,老感觉那明堂里的水缸在动。”
“怕什么?”
顾岐安说,当真是谭主任还魂的话,你该高兴才对。
“并不会……”
她下巴垂到他颈边,“因为据他们说老谭死相很可怖,我想象不到要如何面对那样可怖的他。”
人形尚且如此,化成鬼了……
不对。应该说她根本不信老谭会变作鬼,他该是最最谪仙般的人,哪怕死,也是弃世登仙。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昭昭,你要勇敢面对亲人的离去。说白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死了也没谁比谁高贵的道理,只有一抔黄土。
一抔没有温度、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黄土。”
轮到他也是如是来自洽老爷子的亡故。说再多恩怨是非,也比不过一句“死了”掷地有声。
人没了就是没了。
这几日属遥遥哭得最凶。小妮子第一次经历死别,哪怕受爷爷不少偏待,但人当真走了,她总有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悲戚。
从前总是恶狠狠地发愿,下辈子托生个公正人家,再不要给他当孙女。事已至此,倒觉得这辈子的亲缘还没叙够呢。
人真是好奇怪……
顾岐安开解老幺,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辈子的事续不到下辈子去,祖孙缘尽了,你给他送终到底,也是我们功德圆满。
像他迎接你的到来,你也该饯别他的往生。
*
半条巷子的脚程,一个没脚一个“瘸腿”,硬是走了半个钟头才归。
归来的时候,秋妈正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地缝制孝章。
这些细活她都坚持纯手工,好比坚持守灵到出葬那样。即便没个正经由头与名分,老爷子至死也没来得及许她什么,除了遗嘱上的真金白银,娘姨终究还是娘姨。
但她没所谓,本来也不图那个虚名,“拿我的二十来年去比他和老夫人那一辈子,不要太可笑。”
她知道,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该和他死同椁的,也没可能是她。
蹲在门前刷鞋子的梁昭听到此番,不觉对号入座,回头,可巧那灵台婆娑的烛光下,那人也在看着她。
顾岐安显然想她先发作,不成想,她只是淡淡投他一眼,又自顾自忙活了。
……真棘手,有人屈指抓抓蹙紧的眉头。眼尾扫过收纳帛金的匣子,灵光乍现,就假意问秋妈,
“昨天有没有个身材中等、鬓角花白的老太太来送钱?没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这招叫明知故问,假痴不癫。
秦母昨日前来分明就是他款待的,念其囊中悭吝,顾二还把钱悄悄塞了回去。
眼下这么问,秋妈不懂了,怎么回事啊,这昨日跟今日不是一个人?
“有的呀,不是你亲自引见的嘛……”
话音甫落,只听啪地一声,梁昭扔了鞋刷子就走。
顾岐安忙不迭落下茶杯,抬身跟上。
跟到后院天井里,
步子由快到慢到停,
看着梁昭坐到月下井口上,再冲淡不过的素颜,像一笔簪花小楷,挥毫间却宣斥着最最浓郁的情绪。
顾岐安无情洞穿她,“你明明就很生气,很在乎,却回回什么都不说。”
“因为哪怕秋妈也熟谙的道理,活人最不该与死人争。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可你根本无需取代她,取代任何人。你就是梁昭呀。”
“就好比我不会去试图类比顾铮,正相反,他算什么东西,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但整桩事错不该我开头没和你坦白,而这世上所有事皆环环相扣,破了个窟窿,不及时修补只会越扯越大。才叫你误以为我对秦豫有多情深不移……”
其实呢,没扔掉前还以为多难多要死要活,当真断舍离下去,不过如此。
至于陈婳,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顾岐安单手抄兜,严正正名,
“她少我十四岁,梁昭,我没有恋.童.癖!”
月影之下,那纤纤之人才肯抬头来看他,“没那么简单,谁不晓得你二公子还身后有余,等不开交了,势必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就比如,许思邈许小姐。”
有人面上一滞,挤牙腹诽,妈的,顾丁遥个大嘴巴……
梁昭抱臂冷笑,“敢做就别怕人说。”
她穿着件开司米薄衫,帆布鞋没洗好,双脚就单薄地趿在拖鞋里。
顾岐安不假思索走过去,半蹲,拎起她的脚搭到腿上,拿西装裹住。也不由梁昭缩走,“你再瞎动弹,掉井里有的你哭!”
手指探触到的脚很凉,近乎寒气逼人。某人垂首又抬眸,“对不起。”这一句为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也为她因此而捱的苦。
“昭昭,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要说的,没有你我这辈子或许就浑噩过去了。”
事实是当初看来最荒唐的一纸婚书如今再看最妙旨不过,
假作真时,就真的成了真。
至于离婚后这几个月,他如她所奚落的,想过开启新生活,留条后手好将来应付家里人。
结果是他每每面对许小姐,逢场作戏下,心里一息息的鼓动却全是为了梁昭。想她近况如何,工作是否顺遂,餐食是否按时无虞,
更叫他耿耿于怀且醍醐灌顶的,
是她身边有无新的良人……
这样脑补式的假想敌更能直接警醒他,有多不甘心,多如鲠在喉,
多想她非你不可。
脚连着心缓缓被焐热。眼下梁昭再瞧顾岐安,醉意至少去了七成,目光虔诚乃至热烈。
她要说点什么的,却被他抢了先,
“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怎么相信你不是一时脑热?”
当然不是。他鼻尖够到她眼底,蹭一蹭,乞怜那般。热烫酒气里来尝她圆翘的唇珠,“是假的话,老爷子头一个掀开棺材板不答应。”
第61章 -61- 三搬一火
徽州这些时, 梁昭都歇在秋妈家。而顾家人夜里会回镇上酒店。
丁教授为此劝说过,到底你现在算客,住得这么寒碜像什么话。不如和我一间房, 只要你不嫌弃。
梁昭回绝了,也说正因为是客, 一无由头二无名分,留在这里本就不像话。
也只有同情况类似的秋妈一起,“花”才插对了,插在适宜的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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