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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牌记 (梁仝)


  “绮雯呐,我放心不下你呀……”方瞑目而去。
  顾父窘得一拂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敷衍?我每天那么多人事要应酬,桩桩件件,两头忙。以为都跟你们似的人还好好地就急着号丧了。”他内涵小姨子,平日里不殷勤,一听说姐姐快不好了跑得比谁都急,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白脸狼戴个眼镜都来充好人!”
  “苍了天了……你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嘛?!”
  “污没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可开交之际,顾岐安从诊室那边赶来,断喝一声,“吵什么吵?”许多年了,他不曾与父亲明晃晃开杠了,多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但今朝属实难忍。就以下犯上地手指着父亲,“你要实在喝昏头了,去洗把脸,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把你一身熏天的臭气弄干净再回来!”
  一旁从早晨开始蹲守的老爷子原本架不住盹着了,这一闹,也被闹醒,扭头问秋妈,“吵什么呢这是?”
  二人悄默声依偎着,私下里,秋妈才敢拍拍他手背,“没事。你继续睡,有小二在你怕什么?”
  老爷子抿抿嘴,也是的,横梁塌了左右有小二顶着。
  等人尽散去,秋妈才低低念叨一句,“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
  这话还是顾岐安小时候教她的。秋妈是个粗人,目不识丁地,有一回,小二读书读到这句歇后语的前言,问她寓意什么后话,她也头一次听呢。
  岐安就去请教妈妈,丁教授说:
  这黄柏木被冠以“木中之王”,是上乘的木材;可是作药用时口感是很苦很苦的。个中苦楚也只有自己体味了。
  黄柏木如此,世间大多众生相亦如此。
  *
  因为住院收了不少人情礼数,按习俗作兴,顾家得设宴给这些人还礼。也作去晦宴,送送瘟神。
  正巧赵先生的女儿弥月,两家交际圈又差不离,故而是日晚间,老爷子大开戏园子宴客,请众人一处吃酒。
  三面敞开的三层戏楼,从看楼到包间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包厢里两张罗汉床,顾赵二人各自躺下的时候,赵聿生嫌这出暖场的评弹挑得不好,他张一眼戏考本子,扔去边上,冷嗤,“《灯下劝妻》,也就你们家干得出复辟这种封建糟粕的事。”
  顾岐安歪头点烟,一并乜他,“当着主家面嫌主家招待得不好,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别来?”
  赵聿生半真半假地打趣他,“那还不是全凭相相做主。她亲口嘱托的,从妊娠到分娩,在医院得了顾医生不少帮衬,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酬谢你。还说,顾医生顾太太不嫌弃的话,让小囡认你们做义父义母。”
  顾某人就知道他有下文,不急着抢白,只揭开盏盖刮刮杯沿,正欲喝,便听他贱兮兮补刀,“女儿‘借’给你们,不急着还。你们尽力就行。这种事嘛,一看缘分,二看那什么的质量。”
  “去你大爷的!”
  二人玩笑起来也没个讲究,彼此都不吃心。倒是赵聿生先察觉异样,问顾,“话说回来,梁小姐呢?”这么重要的场合,快开席了她还没到。
  顾岐安只静静品茶,一时无话。
  台子上海青长衫的老先生正巧唱道:
  说贤妻呀,我有数言要将你劝,未晓贤妻你依不依。
  我劝你么时式鲜花休插戴,
  在家中何必换新衣……
  想你闲来休要在门前立,就是见人岂可笑微微?
  你是无心他有意。
  岂不要被人谈笑在背后批?
  想卑人偶在茶坊坐,见几个浮头在谈论你……
  唱词淹没进掌声,一直凝神听戏的人才像是回过神来,驴唇不对马嘴,也破天荒请教起赵聿生,“你和温小姐从前是上下属关系,又有隔代宿仇……”
  “赵太太。”赵纠正称谓。
  “抠字眼秀恩爱死得快啊!”顾岐安没好气,又回归正经,“这般想来,你们俩能修成正果也是不易。”
  赵聿生从茶杯口捞起余光睨他,“你想表达什么?”
  顾岐安不说,赵也自能理解,“你是想说,从来上下属关系就很难与婚恋关系共存,还是想说,只要相爱纵使上下属又何妨?反正爱能打破一切成规,是吧?”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余味留去心间自行咂摸。赵聿生知晓顾太太头婚的那些过节,也听得出来,顾岐安有意无意在类比他们。
  因为赵先生和太太的故事些微坎坷一点、骨感一点,就是另一对顾铮和梁昭了。两相对比,也更显前者的难得与不易。
  到此,赵聿生不厚道地揶揄,“看来这有人的头顶比基金行情还绿啊~”
  顾岐安身子懒懒偎上床几,挪动手机间,一翻一扣,看似漫不经心,却被赵某人一眼识破,“你有这个看手机等人打电话给你的功夫,别人要是真有心,八成都上本垒打了。回头再让你喜当爹……”
  话糙理不糙,但顾岐安不爱听,抄起烟缸就掷过去。
  赵聿生刚巧看见他腕上的表带,比起先前原配那个,换了个更宽些的,能遮住文身,“所以你自己为什么不先洗掉它?”
  人不能,至少不该严律人,宽律己。
  话音落下,彼此足足沉默半晌,顾岐安才斜眼瞧他。
  没看错的话,赵聿生竟在好友这一眼里瞧出些城府与算计,随即听他道,“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厢门一开,顾丁遥耳报神般地来通风报信,
  “顾岐安!你快下去呢,你老婆坐一个男人的车子来的。”
  *
  返岗这阵子,梁昭已然足够避嫌。她懂得人言可畏以及人微言轻的可怖性。
  好在Miranda照顾她,事先与行政招呼过,将顾铮的办公室设在顶层,从地理位置上与梁昭隔开。
  只是扬汤止沸。时间一久,二人总难免在公务上碰头。
  这不,还没几日呢,因为对接的甲方是顾铮熟识的老客户,所以下午会面,得由他带领整个小组过去引见。全过程梁昭除开必要交流,未与他多言,但会面时间太长了,结束后她甚至来不及回公司取车子,家宴要紧,顾铮见状就打发司机送她一程。
  这就是全部过程。清清白白小葱拌豆腐。
  偏偏车子抵达戏园子门口的草坪,一人下一人留在车里,隔窗客套地话别,
  这番局面给有心者看去了,后者很难不多想。
  时下已经入夜。朗月之下,满园花木逢春复苏。
  夜风里还能听到呖呖莺啼。顾岐安等指间烟烧到底,一口深吸丢去地上,再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车边,神清骨冷的眉眼,直接问候车里人,
  “来都来了,顾先生何不下来坐坐?”


第40章 -40- 绣花披离
  自打老爷子身体不好起, 戏园子就鲜少对外开放了。只供接待老票友,以及宴宾客用。
  满庭坊的票难求,车位也自然难。
  眼下, 顾岐安话锋一转,请客的人又赶起客来, “哦,忘了。草舍还没个地方给你停车。”
  公子哥即便用谦辞也傲慢不减。连正眼都不给对方,面笑心不笑地,闲散又疏离。
  梁昭扯他衣袖,“你干嘛呢?”她本能地心脏直突突, 就是不懂, 不懂这人神经兮兮个什么。
  顾岐安斜乜她, 眼里不无责难, 拂开她的手,片刻又攫回去。
  一系列小动作不言而喻着什么领地意识。
  车里的顾铮见状不由一笑,当即心想,胎毛未褪的小子,都是我玩剩下的伎俩。他恭敬不如从命貌,“车位好解决, 顾先生既然诚心邀请, 我也不好驳您的面子。”
  说罢推门下车。整理着西装一粒扣,一面递手来寒暄。
  顾铮那个“顾先生”咬字很重很刻意,仿佛在强调什么。
  他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朝终于得见顾先生的尊容了。和我想象中差不离,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梁小姐交给你,顾某很放心。”
  真是大言不惭!梁昭恨得牙痒,“顾总, 劳您好心送我一程。只是今日家宴不便多留……”
  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抢白,“交给我?你很放心?正好清明快到了,回头我把这话转告给岳丈大人听听,问他答不答应。”
  递出的手悬空着,顾岐安迟迟不接,顾铮倒也没所谓地收回。
  他长相不算显老,饶是年已四十,面相比真实年纪会扣个四五岁,常年健身保养的缘故。穿扮是很中规中矩的精英look,手表及袖扣,越低调,实则越价格不菲。
  谈吐举止也是,因为长久浸淫在生意场,越平越静水流深。
  总之,二者俱不是省油的灯。
  梁昭不肯他们多缠斗,侧过头去,低声问某人,“你吃错药了?能不能别在这档口添乱!闹大了,在你家亲戚跟前难堪的还不是我?”二婚原不可耻,但搁在顾家那宗祠般的氛围里,就另说。
  她几乎哄一般的口吻,推搡顾岐安,“回去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岂料顾岐安不依,反叫她先走,他要好好会会顾铮呢。
  说是会会,其实礼数极为地怠慢刻薄。某人抽出一支烟径直点着,也不管对方抽不抽,再把烟捉在手里,使唤门童过来,“你上车,领顾先生的司机绕绕,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停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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