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悬空的感觉非常不好,一旦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曲思远下意识仰头,江远路也低头看着她——他整张脸都掩藏在头套、墨镜和安全帽里,完全分辨不出表情,声音倒是很清晰的:“不恐高吧,想拍视频留念吗?”
等飞起来了才问这些,有意义吗?
曲思远在心里吐槽。
江远路问是问了,却没期待她的回答,也没带运动摄影器和自拍杆。他的手拉着操纵带,头顶上的大伞微微倾斜,仿佛一抹自在流动的霞光。
风吹在脸上,轻柔的仿佛无形的触手。
曲思远被湛蓝的天空、自由的伞衣、以及身后温热的躯体所鼓励,再一次低头看向身下。
纷扰尘世、山峦河流全被抛在了底下,只有风声不知疲倦一般响着。
“想喊就喊,想哭就哭出来。”
江远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带什么温度,却也没有什么鄙视和不屑。
她张了张嘴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
江远路垂着头看了沉默的女孩一眼,抬头再一次拉动操纵带……
摆荡刚开始的时候,曲思远还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
可荡着荡着,幅度越来越大不说,整个人也几乎翻了过来。
脚下的山峦和平地都在摇晃,头顶的白云和蓝天也如海波翻滚。
失重的恐惧在这一刻爆发,她不由自主地大喊出声,连日来的委屈、惊惧都在这一刻被释放。
什么责任、什么负担,通通都得让开。
在坠落的人是她,被天风像落叶一样翻卷的人也是她。
在极致的恐惧,竟也有股酣畅淋漓、肆意放飞的痛快。
落地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瘫倒在了身后的江远路身上。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百万债务,在这一刻都顾不上了。
她满脸泪痕,近乎无赖地躺在他身上,破罐子破摔地庆幸:活着,可真好啊!
江远路倒是很淡定,还半拥着她坐起来,帮忙解了背带和护具,问,“站得起来吗?”
曲思远这才勉力撑住草坪,狼狈地点头:“没事,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便解了背带站了起来,自顾自去整理伞衣和护具。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很久,曲思远自觉好受多了,抹去眼泪,仰头看向他。
江远路刚摘完安全和墨镜,正揪着头套往上扯。
那俯视的角度,一下子让她回忆起了半空中被支配的恐惧,胃部再次翻腾起来。
江远路脱了头套,见曲思远蹙着眉坐着不动,出于对忘年旧友遗孤的“爱护”,主动弯下腰来拉她——为了显得友好,他还硬挤了点自认为算得上温和的笑意:“这里风景还……”
曲思远被他拽得胃部痉挛,再忍耐不住,冲着那张帅脸“哇”的吐了出来。
江远路那点僵硬的笑容,彻底冻住了。
第3章 缘起(二) 如何抓住金主爸……
“对着美丽的风景呕吐,对着帅气的债主也犯恶心,你把你的李学长拿下了?意外怀孕了?!”
马艳艳在语音留言里叽叽喳喳八卦。
“都说了是山路太颠簸,滑翔伞飞得太颠簸!”曲思远用力的按着屏幕输入,“让你帮我分析分析,金主爸爸到底愿不愿意拿公司股份抵债,你别给我乱发散!”
“是我肯定不乐意,是你那满脑子宏图大业的学长,没准就会同意咯,毕竟男人都有一个老总梦嘛。”
“可他已经有公司……”曲思远打字打到一半,见江远路推开门进来,立刻将手机收了起来,“江总。”
江远路点了下头,侧身给身后的人让道。
一个曲思远没见过的老太太,手里还牵着着留着鼻涕的小女孩。
“这是阿、阿聪奶奶,论、论辈分你该喊姨婆,她家有三、三闺女俩儿子,都在外面打、打工,手里牵着那个是小外孙女豆豆……”曲毅把椅子往她边上拉了拉,小声介绍。
老太太身后是个胡子拉碴的跛脚老男人,打着赤膊,拄着条四季竹做的旧拐杖。
“这是曲、曲大河他爸,年轻时在工地摔坏了腿,本来你爸答应让他给基地看大门的……”
“这是咱村的书记蒋永、永军,家里兄弟多,村里唯一的小、小卖部就是他家……”
曲毅一个接一个介绍,结巴也不影响他的事无巨细。
曲思远听得头晕脑胀,对着满屋子老弱妇孺怔怔发呆。
江远路等人都进来了,自己也在这个简陋的文化礼堂坐了下来。
曲毅拍了拍蒙着红布的话筒,“喂”了好几声,然后把话筒推给村委书记蒋永军,由他很有气势地宣布:现在召开白鹭村临时村民大会。
大家稀稀落落地鼓了鼓掌,不少老人纷纷掏出手机开始连视频。
缺了牙的阿聪奶奶眼神不大好,让坐她隔壁的老头帮忙给儿子摁视频邀请。
老头一边嫌弃她手机破,一边冲曲毅嘟囔:“你这个‘哇发’不行,信号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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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毅于是站起身,跑角落去调那个脏兮兮的路由器。
拔电源,重启,还原出厂设置……
二十分钟之后,村民大会终于开了起来。
对着一脸懵懂的孩童、昏昏欲睡的老人,以及手机那头或忙碌或焦虑的年轻人,蒋永军先简单吹捧了下去世的曲建设和搁浅的滑翔伞基地,然后表示村民委都非常支持“小曲总”继续来白鹭村创业。
手机这头的老弱妇孺们鼓掌,手机那头的年轻人们也附和着点头。
“我、我们要地有地,要人有人……总、总之,非、非常有诚意的!”
曲毅概括。
曲思远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烤,僵硬地冲着他们笑——她拿余光去看身侧的江远路,对方悠然地端着杯子小口啜饮,毫不相关一样。
“我……”她努力组织语言。
“你们这个基地,要不要卖票的人咯?”跛脚老头手机里的男人突然把脸贴到摄像头前,显得眼睛特别大,“我老婆特别懂招徕生意,还会算账。”
“卖票我也会,你老婆初中都没读!”另一个手机里的女人怼道。
……
曲思远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几个人隔空吵起来。
原因,还是为了那还完全不存在的“莫须有”岗位。
“基地如果真能建起来,不但你爸爸的钱和精力没有白投,也能解决不少村民的就业问题。”江远路把茶喝得快见底了,这才小声开口道。
曲思远舔了舔嘴唇,更小声地回道:“那您……”
“我就要钱,不想要烂摊子。”
“……”
“但我很看好这个项目,愿意等你把它做起来,再还我钱。”
“可我……”
“我和他们一样,都对你有信心。”
这个奇葩的村民大会一直开到天擦黑才堪堪结束。
村民们纷纷回家做饭,只有蒋永军和曲毅俩村干部留下来招待贵客。
蒋永军说话方言腔非常重,满口都是“去我家吃饭”,人却迟迟不动。曲毅舌头虽然撸不直,脑子却不笨,知道蒋书记小气,请客向来只用嘴,便领着人回了自己家。
蒋永军说着“下次一定要去我家吃饭”,也跟着来蹭饭。
曲毅家便住在涂鸦村,和文化礼堂不远。
立地式的农家三层小楼,连大门上都画了一整排太阳花,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的。
屋前种了桂花,屋后花坛里栽满了葱韭小菜。家里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母亲。
曲毅手脚利索地在屋后菜地里割了些蔬菜,然后便一头钻进厨房忙碌。
将永军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回自家小卖部拿酒。
曲思远总算逮着独处的机会,矜持而小心地向江远路道:“江总,我大学学的文科,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
江远路看着她:“文科也不能欠钱不还吧?”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的提议……”
“我学的材料工程,现在搞荧光高分子材料相关,也不擅长做生意。”
……
拿人手短,曲思远不敢和他认真争辩,也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么直接还钱,要么继续接受这项在他看来“最终能赚大钱的项目”,将他的三百万作为“入股资金”,做大做强,早日反哺回报。
立刻还钱,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还不出钱当老赖,那就更不愿意了。
她咬咬牙,争取道:“您既然对我那么有信心,不如再多投点钱?”
江远路完全不受蛊惑:“我也还在创业呢,手里没钱了。”
创业!
你刚不还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曲思远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再次拉他下水:“那您还可以技术入股呀,您不是会滑翔伞?您可以来基地当教练呀!”
江远路愣了下,半晌,点头。
曲思远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又听他继续道:“那工资你得另外开给我,股份和分红也要落到合同里去。”
人都说的这么直白了,曲思远也豁出去了:“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