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八个隧道,五条高速路。
没有直达汽车,没有直达火车。
江远路穿得像个理工科宅男,车子却是辆霸气十足的越野,轮胎都快比曲思远人高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后座,身侧便是一套包装完好的西服,边上甚至还放着领带盒和袖扣盒……
两个小时后,他们下了最后一条高速,转入县级公路。
车窗外的风景也从高楼林立转成单调的高速护栏,然后变成了碧绿的田野、低矮的农家小楼。
峒乡镇是曲思远童年的回忆,读大学之后,便没再回去过。
只偶尔在曲建设的朋友圈看到过照片,苍翠欲滴的林木,拍着翅膀起飞的白鹭,拖着鼻涕的小娃娃……
每一帧都带着世外桃源的美好与静谧。
而如今,她才知道去往桃源的道路有多颠簸。
他们甚至还通过了三座危桥,每座桥都用巨大的牌子提示着“小车谨慎通过,大货车严禁上桥”。
江远路显然来过多次,开着大越野风一般就冲了过去,完全忽略了曲思远那句“小心”。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挪去,曲思远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打开导航查看距离。
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出一条蜿蜒如秋名山赛道的盘山公路。
“这是……”
话音未落,车子已经行驶到了山脚。
江远路将方向盘大幅度的左拐,车头高翘着爬上倾斜的山坡,贴着山体爬上了盘山公路的起点。
这条水泥路似乎刚修整过,路面的水泥颜色深深浅浅不一,倒也算平整,靠悬崖这一边居然还都装了护栏,每个急转弯处,也都装了转角镜。
驶到半山腰的平整处地,入目便是个还未完工的涂鸦村。
不少房子的墙壁、门扉,乃至围墙上都涂满了大块的颜料,有风靡中外的卡通人物,也有写意山水,还有杂乱到看不出寓意的色块和线条组成的抽象画。
房子不少,人却不多,只几个老弱妇孺探头观望了下。
江远路瞥了她一眼,开着车子左拐八拐地在穿村而过,驶上一条明显也是新造的盘山路。
这段路明显还没完全修好,路面虽然平整,水泥颜色都深深浅浅的,部分栏杆还未安装,杂乱地堆在道边。
他恍若未见,熟练地开着车子继续往上。
山道陡峭,路面也比刚才狭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土崩瓦解,亦或被滑坡、落石掩埋。每到车子拐弯的时候,曲思远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险境是看不到了,胃却更难受了,被车晃的一阵阵翻滚。
冲上山顶平台前,要通过一个急转弯,她几乎错觉车子要冲出悬崖了,方向一转,平稳地驶上了一大片平整的停车场。
风旗招展,碧绿的扇形起飞坪,自脚下铺陈至山峰尽头,仿佛与缭绕的云絮融在了一起。
山下一马平川,点缀着一大一小一个天然湖泊和水库。
置身其间,仿佛当真成了仙境中的姑射仙人一般。
曲思远勉强夸了句“真美”,便“哇”的一声推开车门吐了出来。
江远路:“……”
他去车上拿了矿泉水。
曲思远漱了半天口,有些尴尬地解释:“没吃午饭,胃不大舒服,不好意思。”
江远路“嗯”了一声,手往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掏出半块饼干,最后打了电话:“老曲,能送点吃的来吗?我带曲叔女儿来山上看看,她没吃饭。”
半小时后,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自山下开了上来。
骑手个子不高,看着三十岁出头,长着张方方正正的好人脸,手里还拎着碗面。
“欢、欢迎!”
他一开口就结巴,笑到一半想起来曲思远刚刚丧父,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曲思远倒是不介意——对她笑,总比在父亲照片前哭完和她要钱来得和蔼。
她道了谢,接过塑料袋,打开。
面用大瓷碗装着,热腾腾冒着白气,大半的汤都洒到了塑料袋里。
要是搁父亲出事前,曲思远绝对是要嫌弃的。
这连月的奔波劳碌却早磨没了她的小脾气,何况今天也真的饿狠了,她端着碗就站山风里吃了起来。
半碗面汤下肚,她才想起来俩大男人都还看着她呢,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
——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笑,满身狼狈,脑袋上还落着不知哪儿飞来的枯草叶。
江远路怔了怔,说了句你慢慢吃,转身往车那边走去。
人落魄的时候,总有些难堪的羞涩。
他是过来人,更见不得原本干净的纸张落入沙尘之中。
曲毅也觉得盯着小姑娘狼吞虎咽有点尴尬,但他还有更挂心的事儿,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妹、妹子,你来这儿,是、是打算继续搞开发吗?”
曲思远噎了一下,摇头。
曲毅掩不住失望:“我、我们白鹭山村确实没什么名胜古迹,但、但现在这个地方——曲总请了国家体、体育总、总局航管中心伞类运动部的人来调、调研考察过,还花、花了大钱修路、修整地形、铺设高级草皮……连那几位专家,都说、说这儿办滑翔伞基地,条件得天独厚!如、如果能搞起来,以后肯定是能好、好好发展的。”
曲思远“嗯”了一声,愧疚之余却忍不住想:你们要发展,我和妈妈却是要活命。
他父亲之前如果能谨慎一些,车速如果能慢点……
她是悬在丝上的蚂蚱,只求脱身,哪儿还有高飞远蹦的勇气?
一碗面吃完,曲思远也听完了曲毅磕磕碰碰的自我介绍——
说话结结巴巴的曲毅居然是白鹭村的村主任,也就是俗称的村长,出于发展村子的目的,他不但说服村民委免了曲建设三年的租金,不少审批手续还是他帮忙跑下来的。
如今曲建设意外离世,整个工程都停滞,他当然就希望她家能有人继续接手工程。
曲思远苦笑:“曲村长,你也说我爸前期花了大钱,光给你们修路就花了好几百万,我家现在连住的房子都是亲戚借的,现在还欠着那位小江哥哥三百万……”
她说不下去了,将筷子架在空碗上,带着点歉意问:“这儿有水吗?”
除了把碗洗干净,她还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感谢这顿迟来的午饭。
“不、不用。”曲毅将碗筷抢回来,塞进塑料袋里,“你……你节哀。”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节哀之后,便没再另提其他的事情。
曲思远心里暖洋洋的,心里那股歉疚,也更深了一些。
江远路回来时,把后备箱里的巨大伞包也拖了出来,径直往山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和飞机起降原理一样,滑翔伞也是逆风起飞的。
“今、今天要飞?”曲毅结结巴巴地跟了上去。
曲思远觉得好奇,也远远地跟着。
山风轻柔,不远处橙白相间的风旗飘起一个尾巴,仿佛一条悠闲的小丑鱼。
江远路“嗯”了一声,慢腾腾地拆了伞包,慢腾腾地检查装备,又慢腾腾地穿上防晒衣,给自己戴上全黑的头套、墨镜、帽子、手套。
和他暗沉的护具不同,那伞衣颜色倒是很明快,似红似紫,自左向右渐变成初晨的鱼肚白。
平摊在绿草坪上,与天边被落日余晖映燃着的晚霞交相辉映。
“要体验一下试飞吗?”江远路终于穿戴好了。
曲思远呆了呆,“我吗?”
“是啊。”他掏出手机,切了个保险页面出来,“身份证号码是多少?”
“33……不是,我……”
“号码。”
她犹豫着报了,凑过去,就看到一个购买成功的提交提示。
“戴好帽子。”江远路捡起地上的安全帽递给她,再拿起护具往她小腿上绑。
曲思远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试图往后退一边说:“我自己来吧。”
江远路手上蓦然加了力气,握住她小腿:“别动。”
曲思远只好僵着不动,他绑完了护具,又拿戴着手套的手伸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背带,检查了安全挂钩,这才点头:“行了。”
他靠得有些近,连防晒衣拉链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曲思远又想往后退了,他却率先一步退开,绕到了她身后,穿连着伞衣的背带系统。
和伞连接好之后,两人便跟连体婴儿似的走路都绊在一起。
江远路连个提前警示都没有,便示意曲思远往前跑。
伞迎风起来的拉力,他体重的拖累,两相叠加,让曲思远跑得慢得像只蜗牛。
“一直往前,跑不动了,也不要停下来,更不能后退。”
一直快要跑到起飞坪尽头,曲思远才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也跟着跑了起来,人也终于往她背脊上靠了过来。
眼看就要踏空出山体的那一瞬间,她的脚步停滞了下,被江远路催促:“继续。”
她只好望继续向已经开始向下的缓坡,拼着整个人滚落山脊的风险,抬脚迈了出去。
脚底却没再碰上缓坡,失重感终于来临,她浑身往下一坠,悬空往前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