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缈信任他吗?
难说。
从何缈并不丰富的阅历来看,这人目前说的话,就挺扯淡的。
他说今年春天的时候跟她表姐在一场名人物品拍卖会上认识,两人因为竞拍一条詹姆斯戴过的束发带而不打不相识,他对表姐一见钟情,而表姐也对他再见倾心,只是因为表姐常年封闭训练,两人极少见面,表姐觉得这段注定聚少离多的恋情必然无法长久,才克制住自己对他深深的爱恋而拒绝开始。
何缈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也没有拆穿他,就听他在那儿叭叭了差不多有一小时。
“莫医生,”何缈把课件内容都消化完了,这才抬起头试探着问了句,“您的问诊费用是?”
“啊。便宜。”莫闻北说,“给你算的友情价。”
何缈点点头,只听他一脸泰然地补充道:“800块一小时。”
“……”
何缈脸颊一抽,赫然起身:“大师,今天就到这儿吧,好走不送。”
她隔空打着手势,示意他赶紧起来。
莫闻北配合地站起来了,何缈又虚拱着他往外走。
莫闻北一步一拖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止,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手肘搭着门框,不甚随意地说:“小何同学,这么注重男女有别,可是交男朋友了?”
何缈沉默了三秒钟,提醒:“手。”
莫闻北慢条斯理地把搭在门框上的手收了回去。
咣——
门被骤然合上。
莫闻北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转身吹着口哨悠悠哉哉地走了。
第二天他再次出现在这间病房门外的时候,何缈丝毫不觉得意外。
昨天莫闻北离开后,何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位800块一小时问诊费还是友情价的年轻心理学专家,刚才在讲故事的同时,大概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当阅读理解做完了。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在经过昨天的预习后,今天的莫闻北直入主题:“小何同学,咱们来聊聊你那位深藏功与名的男朋友吧。”
“……”
怕她又一把将门合上,莫闻北忙不迭道:“关于问诊费用,我昨天还没说完。咱俩之间是双向的,我负责给你提供咨询,你负责替你表姐检验她未来老公,合作共赢,谈钱多伤和气。”
何缈默默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拉开门,侧身让了道。
这次他们坐在会客区。
何缈给莫闻北泡了壶茶,她泡得一点都不囫囵,每个步骤都十分熟稔且慢条斯理,手法老道得像是有多年茶艺经验的老师傅。
莫闻北端起茶,抿了一口,极其自然地开口:“和男朋友分手了吧?”
和昨天对于她隐私的闭口不问相比,今天的莫闻北简直是带着直捣黄龙的决心来的。
“关于我们谈话的所有内容,我都不会告诉你爸的。”他说,“哦,还有包括你表姐在内的所有其他人。作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学专家,这点职业素养是必须的。”
莫闻北:“你爸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看心理医生。所以我猜,你其实是想要和盘托出的。只是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对吗?”
何缈垂下眼。
“何叔和林奶奶都是很开明的人,我猜他们哪怕知道你早恋了,只要你和你那男朋友不造条人命出来,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分手应该和家中长辈无关。”
“……”
“那么,你们分手是哪方面产生了分歧?”莫闻北说,“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不会差,不至于和男生的人品有关。”
“是我的问题。”在莫闻北叭叭了一堆后,何缈终于开了尊口。
她说:“我没告诉过爸爸和奶奶我谈恋爱的事儿,所以我爸应该只和你说了我妈的事情,或者是以为我不适应现在的环境。我以为你会先和我聊这个。”
莫闻北摇了摇头:“你是一个不该被低估的女孩,所以我的入口也不能切入得那么常规。”
他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分手是不是和你妈妈的事情有关?”
何缈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
莫闻北察觉到了,低头抿着茶:“小何同学,跟我讲讲吧。”
……
把整个前因后果说完,也不过一盅茶水的时间。
莫闻北放下茶盅,点评了句:“还挺能搞连坐。”
何缈不语,静默了一瞬后,莫闻北问:“你真的讨厌警察吗?”
不等何缈回答,他直接替她说了:“你不讨厌。”
何缈愣了下,抬起头。
“你妈妈的事情,你这么多年没法彻底放下。归根结底在于,你一直没有摆正自己受害者的位置。你认为自己是那场灾难的制造者。
“你在心里做了太多的假设,假设没有你,你妈会没事;假设你怎么怎么样,你妈会没事儿。
“你给自己安了太多的罪名,你承受不住了,于是你又开始给自己开脱。你觉得是你妈为了奉行自己作为警察的使命感,而抛弃了你;继而你觉得使命感这个东西,于警察而言,是排在所有一切之前的。
“当一件陈年旧事在一个人心里掂来捣去太久,它就扭成了一个七缠八绕的结。你会忘了自己最开始那些丝丝缕缕的情绪从何而来,你把拧成结的绳都忘了,眼里只剩下结。”
何缈问:“结是什么?”
莫闻北:“是一个认知误区。”
“什么样的认知误区?”
“一个不断循环着的自我谴责又自我开脱的认知误区。”他进一步解释,“如果把自我谴责暂时搁浅的话,那么你现在最大的错误认知就是,你认为所有不幸的源头都是因为你妈是警察。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你把警察和不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你并非讨厌警察,你只是在害怕,你害怕将来成为警察的他终有一天,也会像你妈妈一样离开你。”
……
那天莫闻北和她说了很多的话,可能是那段时间身体在无形的焦虑和痛苦中被透支了太多,何缈已濒临极限。于是她像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的旅人渴望一捧救命的甘泉一样,费劲所有的心神去消化理解莫闻北说的每一个字,从而挽救自己这具近乎干涸枯槁的身躯。
她好像看见了很多的水,但是捧起的瞬间,那些水却哗啦啦地从指缝间流失,残存在掌间的湿润,根本不足以浸润她枯竭的身体。
她找不到自救的窍门在哪儿了,于是她求知若渴般地问:“莫医生,那我要怎么做?”
莫闻北说:“当你决定要正视这一切的时候,你就成功了一半。”
“小何同学,”他挑着眉梢,鼓励地说,“请从这一刻起,发挥你作为助攻的价值吧。而免费为你提供咨询的我,一定帮你重拾找回那位准人民警察男朋友的信心。”
第99章 我好像看见陈斜了。
幼时那场事故给何缈带来的PTSD, 早在她经年累月的放任与逃避中,刻进了骨血。单纯的心理辅导,已经不足以彻底驱逐掉盘踞在她心底这么多年的魔鬼。
自那次顶楼高级病房无所保留的坦陈后, 何缈开始接受莫闻北系统而有规律的治疗。莫闻北读博的研究方向是创伤与EMDR疗法,甚至因为在这方面科研硕果颇丰, 他还入选了教育部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何缈无可非议将成为他科研道路上的典型案例之一。
本着要对心底的魔鬼重拳出击的意念, 何缈在这次的治疗上十分配合, 该吃药吃药,该看病看病, 丝毫不敢懈怠。一开始, 她每周都会按时去莫闻北的诊所, 随着状况的向好,慢慢地变成一月一次、一季度一次,再后来莫闻北说她可以根据自身情况的自我感知,随时随机过去。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何缈就过着这种学校、家里、诊所三点一线的生活。
时光的真相直白而赤.裸。
我们必须一面残酷地与之抗争, 一面满怀希望地大步向前。
而在这条时间长河里被冲散的人,只能一刻不停地奔赴向自己的山海。
高二那年的寒假,何缈一家没回淮西过年, 除夕夜那天, 她在年味不足的北京看着漫天灿烂的星星,听陶听言在电话里对着她一通“数落”, 这种“数落”一直持续到暑假来临,陶听言来北京找她玩。
陶听言来的那天,何缈正好要去莫闻北的诊所,完事儿了何缈去机场接陶听言,莫闻北正好开车送她。
她到接机口的时候, 陶听言的飞机还在滑行,等了一会儿,何缈看到跟着陶听言走出来的,还有孙斯尧。
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又下意识地往他们身后的方向扫视了一圈。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并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旁的莫闻北简直就跟有读心术似的,手插着兜有意地调侃道:“眼神别狙击了,能给你狙击到才有鬼。”
何缈:“……”
何缈没搭理他,朝陶听言和孙斯尧挥了挥手。
莫闻北可能是有职业病,看着前面越走越近的俩高中生,忍不住发表一下初见感言:“这俩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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