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总是会失眠。”
我的心忽然就抽动了一下,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亲眼看着年幼时折磨自己的女人一点点地衰老,亲眼目睹她的苦难和落魄,这本该是我所期盼的,而现在,我所期盼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我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却可丝毫高兴不起来。
“你该出去走一走,白天的时候扭扭秧歌、跳跳舞什么的。”
“扭秧歌?扭秧歌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我今年才四十三!”
江采文忿忿不平的语气传到我耳膜中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和江采文的关系能和谐亲密,可事实上这样微妙的关系很短暂,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以至于后来我常想,这样的亲密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是的,我怀疑了自己,就像年幼时的那个下午,她在一场漫长的交谈之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小江惠,你在这里跟叔叔玩一会好吗,妈妈去趟洗手间。”可是后来我不仅等回了她,还等回了她扇在我脸庞的耳光,直至今日,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依旧拂之不去。
“萧嘉懿还经常陪你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你猜到了,这个电话我打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了,他好几天没来了。”江采文的声音变了味道,冷冰冰的。
我“哦”了一声刚想跟她道声晚安挂掉电话的时候江采文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她说,“我前两天跟萧嘉懿的妈妈通了回电话,邀请她来郑州住几天,她高兴地说好,还说要给你带礼物,到时候人家回来了你可别有躲着不见人家,别让人家笑话我养的女儿没素质没教养,还有……还有,前几天我在小区门口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可漂亮的女孩子,人家说是你初中同学,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咱家坐了一会儿,我留她在家吃饭,她谢绝了,我也没那个福气沾你的光,吃你同学给我买的礼品,所以你改天请人家吃顿饭,把买礼品的钱还给人家,这个月你就甭给我钱了,钱算我买礼品了。噢,对了,她叫陶什么婉怡来着。”
“我知道了。”我说,“那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吧,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挂吧。”
手机贴着我的脸,一点点地下坠,直到落在了床上,打在了我的腿上,我才如梦初醒过来,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眼泪就要落了下来,但是我费劲了力气将它们活生生地吞在了肚子里。
我寻思着要不要给陶婉怡打个电话,改天约她出来吃顿饭顺便把钱还给她,可是当我翻开电话薄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实际上我从未想过要她的联系方式,不管是初中还是时隔四年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都没有想过,我要她的联系方式做什么呢?联络感情吗?我们有感情可联络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把她的电话存在电话薄里,每次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要自我提醒说:“我比不上陶婉怡,我配不上萧嘉懿”吗?
真讽刺。
第11章 11.时光会教我们如何遗忘
钟表是很残忍的机器,它“咔咔咔”地把时间统统剪碎,容不得你说“Yes”或者“No”,除了全盘照收,我们别无选择。原因很简单,时间的统治者不是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在时间被“咔咔咔”地剪掉的同时一起被剪碎。
很快,就进入了六月份。我不得不强调,六月份的郑州就像个蒸笼,由于雨季尚且在南方流连忘返,所以,北方的城市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滚烫、闷热。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守在屋子里,其中也包括我,我整日都守在奶茶店里,在临窗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候我眼神空洞地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看着店面外的几棵梧桐大树,偶尔有微风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缓缓地飘落下来。
我都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应该想点什么。我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我记不得很多事情了,我也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时光被“咔咔咔”地剪碎,一同剪碎掉我的安静、我的悲伤。
陶婉怡来找过我一次,还是在奶茶店。我记不起来具体的时间了,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我说过,我最近脑子里浑浑噩噩,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了。但是,我还记得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是淑女坊的衣服,我认得那个牌子,这还得益于杨姗姗,一心想转变风格做淑女,衣着穿行上怎么可能会不光顾淑女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已经将天边的云霞染红了,整个城市就像镀上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每天傍晚,奶茶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这样也好,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窗前发呆。陶婉怡就是这个时候坐在了我对面,我并没有察觉,因为我的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的晚霞,因为我一直都在发呆。
陶婉怡叫了我三声我才恍若如梦地醒过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叫了我多少声,是她自己说叫了我三声,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声。
“你怎么来了?”我干裂地说,想要挤出一丝笑意,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嘴唇干裂疼痛。
“怎么?不欢迎老同学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起身站起来要帮她倒水,她喊住了我,“江蕙,我不渴。”
我回过头对她报以微笑,“我渴。”我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调制冰加水,冰块撞击在玻璃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水珠滚动,陶婉怡对我竖起了大拇指,“Cool!”她说,“江蕙,我觉得你应该做一名调酒师,你肯定会做的相当成功。”
我喝了一口冰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从皮肤到血液都变得凉爽起来。数秒之后我又喝了一口,狼吞虎咽一般。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老师,你知道的,我爸爸开的是洋酒行,这一方面他认识不少精湛的调酒师。”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想学。”
“没关系,等你哪天想学了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妥当的。”她捋了一下垂下的卷发,将它们整齐地码在了耳朵后面。
“不要告诉我,你来找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可以帮我找个调酒师当老师。”我端起杯子,晃荡着杯中仅剩下的小半杯水。
“江蕙,我真是服了你了。”她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摊手,很有英伦风范,“你永远都是这么刻薄。”
“这不叫刻薄,这叫坦诚。”我笑着说,“你应该说,我不懂得虚伪。”
陶婉怡也笑了,“好吧,我全招。”她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我找到萧嘉懿了,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知道的,他是休了一个月的假期,我是逃了一个月的课。这学期就要结束了,我们还得回去忙着考试。”
我注意到她说话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和他”。
说真的,我也觉得“我们”要比“我和他”来的顺口。
“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送送你们?”我把杯子里的冰水一饮而尽。
“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我来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道别?我在心里笑,用得着道别吗?我们有“别”可“道”吗?你只不过是想来向我炫舞扬威,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能耐把萧嘉懿带走罢了,还非得找个友情万岁的借口说什么道别。
真可笑。
“暑假还会回来吗?”说出这句话我就反悔了,我并没有什么目的,至少,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没有任何目的或者象征性的意义,但是我看见陶婉怡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笑的很无力,“我想,可能不会回来了吧。”她强调了语气:“应该是这样的。”
“挺好的。”
“我想我得走了,我和萧嘉懿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她站了起来。
“噢,那快去吧。”
在她即将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想起了江采文对我的嘱咐,于是我掏出钱包,数出十张红色的纸币走到她的跟前,“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手中的纸币,满脸的困惑。
“我妈妈说你上次去看望了她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她说她过意不去,让我把礼品的钱还你。”
“可别这样。”她推着我的手,“我去看阿姨是应该的,买东西也是应该的,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难堪的。”
“可是你不收下我没法向我妈妈交代,我也会很难堪的。”
她还是屈服了,从我手里接过钱。然后面红耳赤地往外走,高跟鞋“嘀嗒嘀嗒”地在铺满了落叶的地面上发出不停息的声响,那“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极了钟表晃动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感觉,时间才是真正的赢家,它正在把我一点点地剪断、剪碎,我看不到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慢慢向前爬行,任由时间将我统统剪碎,直至生命的完结。
陶婉怡走了之后我又重新坐在了窗前,安静地摸索着空荡荡的玻璃杯。没有人看得出来我的安静是假的。其实我在玩,玩我的玩具,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玩具是什么,我的玩具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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