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送她回去,一直到家门口。
这样的日子让井瑶想到高中那会儿,学校附近的肯德基他给自己补课,每周一见,仿若旧日重现。
一年不过五十二三周,对常人来说可能太少了,可倘若能见五十几次,井瑶觉得这是上天怜悯降下的厚礼。
老师很专业,加之成人兴趣班学生不多,从形体到台词辅导极具针对性,井瑶乐在其中,愈发投入。
中间去看过奶奶两次,宣诺和庄泽自然都在,一次有宣承,另一次是和井鸥——他们仍无法同时出现,就像大家铭记并恪守的准则。
若说有什么奇怪的——井鸥在那次,奶奶饭桌上老生常谈提及井瑶“该找了”,王姨在一旁借机推荐,“我儿子现在不是跑保险么,他们那个领导小伙子不错的。三十出头,家在本地,跟瑶瑶一样也留过学,关键人家是正式职工又是领导,多稳定啊。”
宣诺跟着起哄,“长相呢?王姨您有照片吗?”
“我叫我儿子发一张。”王姨当下拿出手机,“人我见过,比不上电视明星但放普通人里精神的很。”
“肯定配不上大姐。”庄泽小声嘀咕,话音刚落收到宣诺白眼,讪笑着吐吐舌头。
未等井瑶发话,井鸥抢先阻止,“王姐你别要了,她又不想找咱们操那心干嘛,还落一身埋怨。”
井瑶倍觉奇怪,母亲虽没大张旗鼓催过,但自打回国明里暗里都是“你得出去多社交”,前一阵“小秦小秦”更是没少提。最近消停不说,怎么还跟自己统一战线了?
她只能想到,章中平这事一出,井鸥心怀亏欠总归要顺着自己来。
“保险公司上班多好啊。”奶奶同王姨使个眼神,显然两人提前商量过计策,转而鼓动井瑶,“先见见,交个朋友又不差什么。”
“妈,您就别撮合了。”井鸥仍是替答,“交朋友她也交不出个所以然,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
“就你这嘴,当语文老师得了。”奶奶不甘心,“那瑶瑶又闷着不说,凡事总都有个标准的吧。”
“就是,”宣诺接话,“姐我都问你八百回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给个标准,哪怕你说吴彦祖我照猫画虎给你整个低配版的呗。”
“吃饭。”井瑶欲止住话题。
井鸥却语意带笑顺着说下去,“你身边,哦除了小泽,最优秀的什么样?”
“我身边……”宣诺皱眉看看庄泽,“你们班长?”
“他?花心大萝卜,人间小蜜蜂。”庄泽不屑一顾,“你怎么能想到他啊。”
“人家再怎么着也是学生会副主席,篮球打得又好,”宣诺拿出辩论势头,“优秀的判定本来就因人而异,标准实则没有标准,我们现在所认定的优秀只是普罗大众基于通识……”
“大哥啊。”庄泽打断,一副君子之礼在心不在口的架势,“反正我身边各项指标最强的,宣承大哥。”说罢傲娇地耸耸肩,“当然你可以不这么认为。”
宣诺被这套出其不意的辩驳方式弄得哑口无言,嘴巴嘟起,“我那不是没想到么。”
“你们吃,我先走了。”话赶话至此,井瑶怕被看穿当即起身。
“瑶瑶啊……”奶奶欲阻拦。
“您甭管她,她有她的事。”井鸥给老太太夹菜,“咱们吃咱们的。”
井瑶换鞋准备离开时又听井鸥继续刚才话题,“所以啊,就照着你哥的标准搜罗呗。”
宣诺抱怨,“妈您可真逗,我哥那独一份去哪儿找啊,还不如低配吴彦祖呢。”
井瑶在门关前听到母亲回话,“这事儿你起的头,自己收场……”
大门关紧,谈论的声音消失。
挺奇怪的,井鸥好像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入冬之时,井瑶收到一份快件,寄件人章中平。
自知道对方身份,她再没有登过章家门,更未曾见过老头儿。
说没有见面理由也好,形容成刻意躲避也罢,井瑶给自己的理由是,他现在只是井鸥的再婚丈夫,不痛不痒的关系。
她清楚是心里扭着一股劲,其中交织着埋怨、失落、可笑、感伤、退缩,很复杂的情绪搅成这股劲,不愿承认更不愿正视。
挺艰难的不是么。有一位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父亲。
快件被撂了一节课,心里时时惦记以至于有个标准动词变位的板书出差错被学生指出来,孩子们开玩笑,“大神也有手滑的时候呀”。
低级错误,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语言都开始叛逆。
课后回办公室,井瑶将快递拿在手里反复摆弄,有一瞬间想过直接扔垃圾桶,可随后“父亲”这个词开始反复闪现,她最终撕开封条。
里面是一封信。
确切来说,是一封手写的西语交友信。
文字写在外国语大学抬头的稿纸上,黑色油性笔,整整一页,字迹工整。短句居多,偶尔套叠长句语法通畅,无修改痕迹,个别单词拼写出现不影响阅读的错误。
若是初级班作业,井瑶会当范文印发给学生们传阅。
第一段是自我介绍,年龄、工作、家庭;第二段描述自己的一天,早晨上课,中午和同事去食堂吃饭,下午参加交流会议,晚上看到某条新闻;第三段只有两句话,第一句道歉,第二句——“瑶瑶,我们是否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落款:爸爸,章中平。
全文读完,井瑶从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情绪。
学语言的人大多浪漫,除去语法教材,他们被要求看很多杂书去了解另一个语言体系的文化基底和表达属性,浪漫是浸透过后的自然习得。
此时此刻,章中平在用一种两人相通的方式“破冰”。
井瑶清楚,初学者写这样一封信并不容易,尽管他有专业优势可毕竟年近六旬。在不曾有任何交流的三个多月里,他一直在学习一直在酝酿也一直准备着与自己说说话。
井鸥对这封信的存在应该一无所知,因为每每电话她都在极力解释,“章叔叔其实很惦记你,他只是不知怎样与你沟通。”
不——井瑶重读那些整洁清晰的文字,想象着写信人或许打了几遍草稿而后将之腾到信笺上——他是知道的,他同自己一样,努力尽到,结果则交予命运。
或许就因是父女吧。
错过彼此很多年,可某些方面出奇一致,好似天注定。
敲门声响起,井瑶将信纸扣过去的同时答一声“进”。
赵雨宁带外教过来,先行解释,“井瑶,Xavier想问下他上网课的待遇问题,行政说得他不太懂,我也不清楚,索性你直接跟他交流还方便些。”
井瑶点头,用西语打声招呼请两人坐下。
“我就先出去了。”赵雨宁欲回避。
“正好,”井瑶开口,“叫秦硕一起过来吧。你和Xavier重叠度高,网课这块我们早想跟你俩沟通一下。”
至秦硕进来,井瑶已和外教结束谈话,对方马上开课不得不放人。
“投资人电话,事无巨细啊打听他那亲戚,就差问一天去几趟厕所了。”秦硕往沙发上一靠,拍拍身旁示意赵雨宁坐下,随后面朝井瑶,“谈完了?我真是脱不开身,反正你能搞定嘛。”
“待遇清楚了。”井瑶传达谈话内容,“网课按我们计划的初中高级三班同时铺入,Xavier负责语音纠正,雨宁工作量比较大,需按阶段准备三级教学课程。”
赵雨宁稍加思索点点头,“我没问题,到时录制和KK对接是吧?”
“对。”秦硕答道,“网课万事找KK,英日韩上线这仨月她积攒不少经验,靠谱得很。”
“哦还有,”井瑶对赵雨宁补充,“Xavier圣诞要回西班牙,这段时间线上答疑你得盯住。”
“好。”小赵姑娘一口应下,随即偷笑,“那春节……他是不是能帮我盯一下?”
“懒得你。”秦硕一副教训神态,“有点集体荣誉感。”
“啊,”赵雨宁摆出哭相,“我就差住学校了。”
“什么叫就差,”秦硕故作严肃,“你问井老师,我俩以前连住学校多少天?”
井瑶听着两人斗嘴只觉有趣,画外音似的答道,“最长有四天。”想了想补一句,“各睡各的。”
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未来可期。
赵雨宁朝她笑笑,默契在心。
“所以啊,”秦硕未注意两人暗搓搓的眼神交汇,仍是过来人语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教学得到offer,你以为社会生活那么好混?”
“是是。”赵雨宁话不走心应和,歪头瞄着他笑。
秦硕被看得不好意思,“哼”一声站起来,“我去给金主写报告。”
赵雨宁起身当下被井瑶拉住,待秦硕离开,她听到问题,“最近和章教授有联系吗?”
小赵姑娘摇头,“没有哎。”稍作停顿忽而笑道,“但章老师好像在学西语,还去蹭课了,我有同学留校读研嘛,这都成老当益壮的新闻了。”
果然。
井瑶抿抿嘴唇,“雨宁,在你看来章教授是怎样的人?”
“好人啊。”赵雨宁不假思索,“井瑶,你记得我说羡慕你吗?那其中就包含你能和章教授做家人,我真的特别尊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