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浪漫罪名 2
自早晨接到井鸥电话,秦硕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又或者,这种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状态从酒吧开业那晚一直延续至现在。
他自认看人极准。一个眼神、一下动作、一种表情,越是微小的不自知的平常细节越能表现出整体全面的人格素养,也最能暴露之于某件事或某个人的真实态度。直觉为主,观察为辅,秦硕的“识人”定律几乎不曾翻车。
可到井瑶这儿,他彻彻底底失误了。
那晚在酒吧,当赵雨宁提到“井瑶与宣承”时,他未经思索将之理解为人多口杂而对方大概无意中听说井瑶略显复杂的家事。于公出于合伙人立场,于私出于暗地保护,他善意提醒这是她人隐私不容置喙。可再听下去,秦硕内心泛起一阵巨浪。
只怪小赵姑娘太老实了。对一向诚实坦率的老实人来说,语无伦次的解释就是捉襟见肘的隐藏,而一切反常表现定能追根溯源找到起因。
井瑶心里一直有个放不下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宣承?
他们其实没有关系啊。因上辈人的结合自动被规划到家人行列,顶着这个外壳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很多年,仅此而已。
秦硕想到去年年初他与井瑶受邀参加学校梁老师的婚礼,新婚夫妇打小街坊住着,两家人相识已久知根知底,这场结合是青梅竹马终成正果的典型。宴席间他问井瑶,“什么感受?”
“羡慕。”
这两字是井瑶给出的回答。
而今再去回想,她当时的神色分明藏着悲伤。
明明相似的经历,可被扣上的某种身份恰如源源不断涌出的水,它会熄灭当事人心里所有关于可能性的火苗。
秦硕争取过,等待过,也曾怀抱满满期冀——即便明白井瑶心里那个人也许很难被遗忘,迫使她重新接纳另一个人任重而道远,他完全理解,并对此做好铁杵成针水滴石穿的准备——来之不易总显得更珍贵,不是么。
但宣承不一样。
井瑶对他的情感是量变累积成质变的爆发,是成熟之后清晰自我认知的结果,是在时间与经历的打磨下日复一日坚韧的存在。秦硕不得不承认,自己插不进去,谁都进不去。
这次,他错过重要线索,彻头彻尾失误了。
是赵雨宁的话敲醒了他,那个瞬间秦硕告诉自己——放弃吧。
作为朋友,亲近的朋友,他仍希望井瑶幸福。所以他用缜密的话术去提醒井鸥,也许存在着我们都忽略的,另外的可能性。
井瑶值得那样一份幸福。
午休时间,赵雨宁罕见敲门,“秦校长,我请你吃个饭吧。”
秦硕刚点头,她变魔术一般呈现出外卖餐袋,“川菜,蔡月说你能吃辣。”
茶几上依次铺开,水煮鱼、辣子鸡、麻婆豆腐,香气四溢,通红一片。
秦硕逗她,“嗓子眼冒烟下午还能讲课?”
赵雨宁一愣,脸红作答,“那……我少吃点。”
夹一片鱼入口,鲜嫩华润,味道极佳。秦硕点着餐盒,“哪家外卖?”
“我回头发给你。”赵雨宁咽下口中饭粒,筷子无措地夹在指尖,鼓足勇气说道,“酒吧的事,对不起。”
秦硕早猜到这顿属迟到的致歉餐——酒吧当晚面对上司指指点点口出狂言,小赵姑娘清醒过来不懊恼才怪。可他一点不怪她,喝酒上头却也会暴露真心——不明所以时赵雨宁希望拉井瑶一把,得知真相后拐外抹角不过是怀揣不知作何处理的事实。无意中破局的她自始至终保持醇厚的真诚与不愿伤害任何一人的善良,这是骨子里透露的本性。
更何况,他应谢谢她。
“酒吧……什么事?”秦硕打哈哈,“我那天完全断片。”
小赵姑娘松口气,笑了,“忘记最好。”
秦硕大快朵颐,地道的麻辣带来横冲直撞的刺激和忘乎所以的舒坦。抬眼却见赵雨宁双膝并拢端坐,吐个鸡骨头恨不得拿手绢挡脸,于是清清嗓子说道,“你别拘着,也犯不着总紧张。雨宁,得相信两件事,第一你很优秀,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你的优秀;第二我、井瑶、孙老师,周边这些同事你可以交予信任。学生教好,有钱一起赚,咱们这边犯不着那些讲究,明白?”
“是,明白。”赵雨宁心中涌过一阵暖意。秦硕恢复埋头吃饭的状态,她看他一会儿,抿抿嘴问道,“井瑶说你们在一起是为一个学生?”
这问题属于私人范畴。只是气氛太好,心跳太快,一没留意已经说出口。
秦硕停下筷子,皱眉,“井瑶告诉你的?”
“嗯。”赵雨宁低下头,声音小些,“章教授……哦,井瑶继父是我的资助人,我告诉她之后好像一下就亲近了……”
资助人。秦硕将重点放到这三个字上——像随机挑选,生活总会将苦难降临到某些人身上,没缘由亦无标准,赵雨宁只是不幸被选中的其一。
许是同情,许是怜爱,许是只想让她拥有为数不多的得心所愿,秦硕将秘密告知,“是,井瑶班里有个男孩对她爱慕,我俩没办法演这一出戏。”他稍作停顿又道,“现在那孩子学校顺利申完,任务圆满结束。我们看时机找个什么理由和平分手,大家说两句也就过去了。”
“你们……”
“合伙人呗。”秦硕打断她的话,告诉对方亦是说服自己,“我跟井瑶哪儿能啊,高山流水遇知音,必须是纯洁的搭伙友谊。”
好似阴湿许久的梅雨季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晴天,赵雨宁感觉某种力量正在靠近自己。或许是炽热的太阳,它公允地将热度散发至每一个角落;又或许是命运之手,这次她是被拉住的幸运儿——看啊,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接下来才是二十七岁的你应该拥有的人生。
家里没人,电话关机,学校那边请了三天假,井瑶就这样不知所踪。
其实再等上两天肯定会出现。她向来有责任感,放着工作和学生,不会临阵脱逃。
可宣承还是担心,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况且他太明白,这种情况下自己一定是井瑶唯一的求助对象。
可他一直在将她向外推——去找别人,我不能再成为你的支点。
就像在说,很抱歉,我们都抛弃你了。
井瑶的确没有联系他,连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
家属院小学,小区不远处的拳馆,外国语中学,寄宿高中旁的肯德基,自己毕业的大学周围,宣承在一天内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除了溢出来止不住的回忆,一无所获。
晚上回到酒吧盯场,楼上楼下心不在焉走一圈,见无要事随意找张桌子坐下,头对窗外发呆。
季子辰去给正加班的KK送饭,回来便见到这一幕。与小雅交待几句走到他面前,“瑶瑶的事?”
“是。”宣承起身,朝外面扬扬下巴,“抽根烟?”
季子辰点头,边走边问,“我听KK说病了是吧?要不要紧?”
走至街边树下,宣承开口,“瑶瑶亲生父亲找到了。”
“啊?”季子辰这下真傻眼,机关枪似的发问,“不说人不在了么?谁啊?不是,怎么找到的?”
井瑶亲生父亲离世是家属院内认定的事实。此时宣承再去想,也许父亲才是这一事实的一号传播者——既成全了井鸥的谎言从而保护住小井瑶那个被编织的幻想,也盖棺定论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继而避免真相被挖出引发口舌混乱。这也的确是宣前进的行事风格,果断有力,秘密被藏于永远不会被发现的深海之下。
“就是……”宣承烦闷地点燃一支烟,“这次结婚,那个。”
季子辰蹙眉想上一会,反应过来当下五官都跟着扭曲,“我靠!”他夺过宣承手里的火机与烟盒,还未来得及点再次确认信息,“瑶瑶她妈,这是转一圈又回起点了?”
“差不多吧。”宣承随口作答,想到这出情绪糟糕透顶。
“这瑶瑶得受多大刺激啊,小时候被骗着长大。再说这结婚对象她肯定老早就认识了吧,天天眼巴前晃谁成想是……”季子辰摇头,“怪不得请假了,这么回事啊。”
“没在家,手机也关机。”宣承看着他,“你想想还能去哪儿?”
季子辰将烟点燃,深吸一口,“你都不知道你问我?别说她一小姑娘,这事换个承受力更强的糙老爷们还得消化消化呢,保不准躲哪儿哭去了。”
“哭不至于。”宣承将烟熄灭扔进一旁垃圾桶,眯眼看向车流,“出国这几年她变了不少。我出任务她就老实在家等,打电话也是不哭不闹,自己事一码一码全能收拾利索。瑶瑶挺能抗事的,我就是担心……”
“担心她太能抗?”
“嗯。”宣承点头,“以前遇事还能跟我说,这次真是一点信儿没有。”
两人沉默地对立站上一会儿,季子辰掐灭烟苗,拍拍宣承肩膀,“哎,你俩……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宣承自嘲般笑一声,“我不敢想。”
“现在这路数,都难受。”季子辰一语道破,“你真觉得自个儿跟嘉念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