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天河这座城大到让人胆怯。
晴子啊,你到底在哪里?
宣诺在距离婚礼场地不远的一个社区门口找到井瑶,大姐抱着一打寻人启事正在和岗亭保安交涉。她本想说几句关于婚礼的话,可扫到传单上晴子的照片瞬间如鲠在喉。
对井鸥最为重要的仪式圆满结束。像年轻人一样,他们为彼此带上戒指,母亲眼含热泪。没有誓词交换,好像这个年纪再婚那些共赴风雨携手与共的话变得华而不实。章中平不断重复的只有两句,辛苦你,谢谢你。
宾客尽欢,笑语连绵。
晴子没有出现在仪式上,她真的不见了。
井鸥问过不下十次,登台前,下台后,敬酒中。宣诺知道,母亲和自己一样,晴子走失这件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由心怀侥幸变成致人焦虑的事实。她们都大意了,又或者,她们都不如井瑶了解小妹。
跟在大姐身旁的宣诺不时有种被拖入云霄的不现实感。上一秒小家伙还在身边叽叽喳喳指导化妆,怎么稍不留意就没了人影?即便井瑶心急如焚,即便和母亲大吵一架甚至都没有参加婚礼,宣诺在心里认为此事小题大做,或许真像母亲说的,晴子已经七岁,语言不通但人机灵的很,也许天黑就跑回酒店了呢。
可此时此刻她太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天黑比想象中来得更快。这期间井鸥和章中平在找,章驰夫妇在找,田中和秦硕也在找,问了不知多少人,贴了不知多少传单,社交网站不知发了多少帖子,直到夜里十二点,所有人无一收获。
宣诺跟在井瑶身后听她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忽然难过得想哭。
她最近哭了太多次,大哥不醒,小妹不见,好像每条路都被堵死,高墙壁垒逼仄而起,人被圈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都回去了。”井瑶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递过家里钥匙,“你回去看看网上还有没有门路,我去医院,随时联系。”
路灯下,她的影子颀长落寞。
“姐,对不起。”宣诺知道自己欠的不止一句道歉。
“行了。”井瑶无力地摆摆手。
宣诺暗自低下头,却无意中瞄到对方支起的后脚脚踝磨掉一大块皮,鲜红的肤肉渗着血,光看一眼心便揪成一团。
“走吧。”井瑶放平脚,肤肉被挡在鞋里。
得有多疼啊,她竟拖着这样的脚走到现在。
病房里空无一人。季子辰的字条贴在床头柜上,“瑶瑶,看到回个消息。酒吧忙不开我先走,有事电话。”
盛夏酒吧生意正好,加之盘新店面需要大笔资金,季子辰压力可想而知。井瑶将手机充上电,回过去一条,“我到医院了,放心。”
对方很快回,“晴子我在托人打听,有消息告诉你。”
下午她给季子辰打过一通电话,关系人脉对方都比自己扎实。
“谢谢。”井瑶敲回,放下电话。
凌晨一点,万籁俱寂。
她在床边坐下,许久许久,在黑暗中摸到宣承的手,轻轻放入掌心。
我把晴子弄丢了。
她是跟我出去的。只要我回头就能看到她,我会带她一起去停车场,换完衣服牵她参加婚礼,婚礼之后和她去游乐场。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没有回头。
她是不是受伤了没法动,或者被人拐走卖到某个山沟里,又或者遇到变态把她……
我控制不了自己去想这些,宣承我控制不了。
要崩溃了。以前那么多事情都能挺过来,可我现在真的要崩溃了。
因为那么多事情都有你在。
你醒醒好吗?你起来好吗?你帮帮我好不好?
宣承,我挺不住了。
井瑶趴在病床边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她似乎感觉手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拉着宣承的手保持睡前姿势,而病床上的人毫无醒来的信号。
预示新一天的太阳早已升起。
手机有一条来自章中平的未读信息:瑶瑶,你妈找了一晚上刚回家,有点感冒。我让她休息一下,有消息务必告知。
发送时间是早上六点。
井瑶使劲揉揉眼睛,起身离开病房。
宣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画面、声音、触感,所有都真切地不像话,仿佛往日重现。
梦从马里的战场开始。他靠着一堵破败的墙,双手紧紧握住枪把。耳边有接连四起的枪声,每响一下就觉得大地在震,烟尘模糊着视线。
他很紧张,很机警,所有神经笔直地拧成一股绳,他清晰地知道对面是被称之为敌人的当地武装组织,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真实的战争。
他听到一声轰鸣,很近,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伏地姿势,尘土猛地灌进胸腔。与此同时是一声嘶吼,就像闪电划破天空,那叫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而后是一个法语骂人的单词,在炮火的间隙格外响亮。
宣承迅速爬起,视线顺墙沿看到倒地的队友,以及很多很多血。
一双腿埋在血泊里。
他们的距离,不足十米。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从未那么快过,好像整颗心变成别人的。
队友在痛苦地大声哭嚎,枪声又响,可他只能听见哭嚎声。
“啊,啊!”来自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撕裂的哭嚎声。
只有十米。
可以,我可以。宣承不断告诉自己,心一横向前半步闪出躲避墙。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力量将他拉回原位,刚要反击另一名队友的脸出现,对方压压手示意不要动。
等待着,他们等待一个可以冲出去的时机。
五秒或者七秒,枪声落在另一侧。他与队友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几乎同时冲出去,宣承在前,队友掩护,他们死命将伤员拖回掩护墙内。
血,是宣承对那场交战最后的印象。
驻期终止,任务结束。回程的飞机上指挥官告诉大家,Alex需要截肢但性命无碍,我们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
并肩作战的他们其实没有多熟悉,宣承甚至不知道Alex是不是那受伤小伙子的真实姓名。
可他知道,十九岁的人余生只剩一条腿。
也许是可以救他的。
这念头像海藻缠住了他,宣承被捆绑地浑身发紧,呼吸困难。
他只能告诉井瑶,因为如果再不说,他觉得自己会发疯。
即便那天是井瑶的生日,他应该欢欢喜喜庆祝她孤身在外的第一个生日。
那天之后,宣承开始做噩梦。血、呼喊、硝烟,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吟,“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你早点过来多好啊。”惊醒后总是一身冷汗,宿舍里鼾声阵阵,他怎么都睡不着。
这成为一种恶性循环。睡着便会做梦,梦醒再无睡意。他去队医处开了安眠药,由一片到三片,剂量越来越大,睡眠却越来越浅。某日去井瑶公寓吃晚饭,他迫不得已告诉她,我可能病了。
井瑶逼问症状,最后问道,“你这样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宣承扯出苦笑。孤身在外,他太知道自己是她的依靠。万一出什么问题,他必须让井瑶提前做足准备。
“去看心理医生吧。”井瑶提议。
“不行。”宣承摇头。他情况特殊,且不说治疗效果如何,带着这样一份病例日后举步维艰。
井瑶一下红了眼眶,不哭不闹的样子让宣承蓦得一阵心疼。
“我跟你诉苦听不出来?”他揉她脑袋安慰,“也没那么严重,就是这段我有什么反常你别多想。”
许久井瑶抬起头,“那我给你治。”
她不让他回宿舍,无赖一般往门口一坐说什么都不放人。宣承无奈只得答应,刚提出住沙发又被拒绝。井瑶自顾将床垫挪到地上,麻利铺好被褥,“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睡,不许离开半步。”
“睡这儿跟睡外边有什么区别。再说你都多大了。”宣承只当她年龄小,有些方面又出奇迟钝,试图委婉地解释今时与往日不同。
井瑶却坚持己见,“所以你得把我当个大人看。我能治好你。”
她在睡前拉过他的手,宣承甩开几次最终没拗过井瑶的倔脾气,只得由她十指相扣握着。她开始说小时候关禁闭的事儿,认真叙述自己在小黑屋居住的心路历程,时不时拽拽手要他回应。宣承开始还附和几句,后来实在困得不行只剩“嗯,哦”敷衍,再后来他就睡着了,耳边是井瑶轻轻淡淡的声音,头脑中是宣家储物间的那张小小的弹簧床,从马里回来后第一次,他没有做噩梦。
他开始成为井瑶的夜间听众。宣家果实累累的小院,被全年级传阅的英语范文,夹在书中的无名情书,看过的某本催人泪下的小说,她事无巨细说着关于自己的过往,像位诚挚的讲述者,激动时会趴到床边探头下来,周围很黑,可她的眼睛总是很亮。
还会做一样的梦。偶尔将井瑶吵醒,她便迷迷糊糊落到地铺上,头枕着他胳膊口齿不清催促,“没关系,快睡吧。”翻身时又会闭着眼睛小声抱怨,“你压我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