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师回办公室关起门,井瑶一掌拍在宣承手上,满脸都是对他这副虚伪模样的不屑。宣承挑眉,一把用胳膊圈住她脖子,朝办公室望望,咬牙切齿点着她脑门嘴型挤出一个“你”。
再之后他随她进教室,在全班的注视下将她按到座位上,笑眯眯告诉同桌女生我这妹子打小用左手,请你多包涵。女生一边摆手一边把书本朝自己方向挪挪,不麻烦不麻烦,井瑶挺好的。
宣承回以微笑,环顾四周视线又落到井瑶身上,音量不大不小进行一番说教,“以后别总看小说,同学们说你不是因为大家都想争当优秀吗?不爱说话,不记笔记,这臭毛病都得改,啥都没有就剩个直心眼倔脾气。”
教室里传来窃窃私语,直到宣承气哼哼走远一下炸开锅。同桌女生凑上来,前桌回过头,隔着过道的同学椅子一拉到她身边,井瑶成了香饽饽,前后左右围着她七嘴八舌,“井瑶,你怎么有大哥呀?”“你哥几岁了,是做什么的啊?”“我也想有个哥哥,井瑶你好幸福。”
这下藏不住了,全班都知道井瑶有个英气非凡的大哥,那气场,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家里冷的像冰窖,井瑶蹲下身摸摸地面,毫无热度。刚要给物业打电话忽然想起来,应该是停暖了。
有时意识到季节转换,时间在流动,确实需要一个外在信号。
宣承发来消息,“到了吗?”
她敲回,“到了。”
放下手机去找空调遥控器,打开调高温度,井瑶挪着步子去洗澡。热水冲刷到每一个毛孔,疲惫感随之消减许多。一直洗到皮肤有些抽紧她才裹浴巾出来,小家重新变暖,而温暖激发食欲,她打开火给自己下了碗方便面。
随便放出一部法国电影,男女主角在校园相遇一见钟情,之后男主角成为小说家飞黄腾达,两人出现裂缝。男主角一觉醒来发现生活大改,两人角色对调,他落魄,而妻子已是声誉在外的钢琴手,他于她却是陌生人。他仍拥有过去的记忆,知她所念,明她所爱,基于这些他使出浑身解数欲追回妻子。井瑶只看到这里,因为面吃完了,干坐着不停犯困。
临睡前摸出手机,屏幕仍留在那句“到了”,宣承没有回复。
她闭上眼睛,莫名又惦念起电影结尾,他们会重新在一起吗?
隔日中午,井鸥发来消息告知婚礼日期,六月第一个周末。井瑶在日历上标注,选假期无非是方便在职人士参加,照这架势肯定要大办一场。
作为女儿,她没有要通知的人。
母亲显然比她想得更周全,又来一条,“告诉小秦,你们一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秦硕敲门而入,包裹放到办公桌上,“物归原主。”
井瑶眯眼打量他一番,“我妈结婚邀请你参加。”
她根据已知事实推断,这俩人是押题之情。
“好说,我到时候整台加长宾利带你过去,绝不给咱妈丢分儿。”
井瑶知他一向不着调,但这种意料之中的语气还是让她生疑,“你们很好?”
秦硕一下笑出来,“不知道吧?我天天下班陪咱妈跳舞看报和老头约会,情比金坚忘年之交……”
“出去。”井瑶下令。
“还不信。”秦硕哼哼抬步出门。
有一点他说的是事实。确实下班后陪井鸥跳过一次舞,也传达了对方迫切想要知道的信息——假的,学校里那些话都是误会。井鸥笑眯眯回一句,这下咱俩都放心。
秦硕没有接话。他总觉得越过井瑶去和井鸥表态有失体面,很像工于心计的小人之举。他的情感一定要磊落,当事人必须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并且要万事周全,一击即中。
可他也深知做到如此自己需要帮手,于是问井鸥,瑶瑶感情上受过挫折?
井鸥苦笑摇头,她从未说过。我这妈当的太粗心,从小到大遇到事就去找她哥,我向来不是她求助的第一人选。
秦硕不禁懊恼,怎么第一次见面就把人当成学生家长了?多聊几句套套近乎,这关没准就通了。
后悔无用,秦硕有生以来头回期待和另一个男人再次相遇。
井瑶看到寄件地址便知包裹来自何处,倍加小心打开纸箱,映入眼帘的是小熊图案卡通彩纸。她自顾笑一下,扯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礼物是一条粗毛线针织围巾,草绿色,像极这生机勃勃的春天。
箱子底下有一张对折而成的卡片,打开是一封手写日语信:姐姐,学校针织课要送礼物给喜欢的人,我织了两条,爸爸是黑色,姐姐是绿色,希望你喜欢。
落款,晴子。
字迹愈发工整,井瑶想象着晴子现在的模样,会心一笑。
田中君就是井鸥三回半婚姻中的那个“半”,没有一纸证书,但有田中晴子。
井瑶忽而想到,幸亏晴子不在国内,要不自个私生女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将围巾绕到脖子上,两圈正好,又软又暖。办公室没镜子,翻出手机调到自拍模式,可真好看。
拍张照发给田中,留言“礼物收到,替我谢谢晴子,非常喜欢。”
没有已读提示。东京午间,餐馆正忙,大厨估计手机扔哪儿都不知道。
学语言总归需要点动力。如果最初学英语是为炫耀,学法语为出国,学西语为毕业,那学日语就是为晴子。
自收到襁褓中小小一团的婴孩照片,井瑶就做了这个决定。
晴子三岁那年,井瑶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去往东京。顺利毕业,自由翻译无需坐班坐点,她终于有机会去看从未谋面的家人。田中牵着晴子等在餐馆门口,又是搓手又是挠头,最后只剩笑,羞涩里带有很多欣喜。
初见时晴子并未叫人,田中三番五次说明要叫姐姐可她还是闭口不言。布娃娃紧紧攥着,躲在父亲身后好奇打量。
井瑶伸手要摸她的头,晴子闪开,十足警惕。
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说,只有长期生活在一起见得到摸得着人,才是家人。
井瑶不配,或许井鸥也不配。
餐馆楼上田中已提前收拾出她的房间,被褥崭新,床单是印满小熊的卡通图样。“晴子其实很盼望你来的。”田中这样告诉她。
她当然不能长留东京,签证有期限,心中有其他牵挂,事事都在提醒你们是半路亲人。井瑶把自己当成寄宿客,白天在餐馆帮忙,闲暇时段做文字翻译本职,晚上陪小女孩写写画画。田中是个健谈而善良的男人,他欣喜于井瑶的到来,想尽办法让她融入陌生国度从而不至孤独。他带她去菜场进货,热络地讲解品种及做法;他将她介绍给店里的熟客,听每个人说经历和故事;他纠正她不得当的语法和用词,分享只有本地人才懂的笑点。井瑶陆陆续续住上一年多,除了日语进步神速和丰富的餐饮行业知识,她也收获着从未有过的关照和理解。
来自陌生人的。
可不就是陌生人,在这之前她和田中只通过视频见过彼此。
这个男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对于他和井鸥这段短暂的交往,他未说过对方一句不好,他感谢井鸥带来晴子,发自真心。
天使般的晴子是这段关系的结晶,也是井瑶和这对父女关系的维系者。
朝昔相伴间,晴子渐渐接纳了她。会叫姐姐,会扎在她旁边入睡,会分享自己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和宣诺不同,小诺自出生就看到大姐,撒娇纠缠闹脾气全无忌讳,因为知道血脉相连也懂得不离不弃;晴子很少哭闹,井瑶离开时把自己锁在房间偷偷抹两天眼泪,知她下一次到来很早就守在餐馆门口听见行李箱滚轮声一路小跑冲到身边。
听田中讲起这些,井瑶的心像被硬生生砸开一个窟窿,小晴子从洞里落下去,任她拼命挣扎就是拽不到那小小一团。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晴子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不想要那颗糖,因为大人会为分那颗糖而为难。
有次餐馆很晚收工,晴子不愿独自上楼睡歪倒在餐厅一角进入梦乡。小姑娘脑袋靠墙,整个人蜷在椅子上,鼻头脸蛋皆被冻得通红。在她的认知里,占据最小面积不被发觉才是不给他人添麻烦的最好方式。井瑶抱起那瘦弱到几乎不用力气的小不点上楼时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她问田中,“没想过给晴子再找一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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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比井鸥小八岁,时值壮年,在婚恋市场他并非没有选择。男人憨笑,“以后可能会吧。”
可以后是多久?
等晴子四岁,五岁,如同当年的自己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抵挡所有恶意吗?
太可怜了呀。井瑶经历过那样的无助,她比谁都知道千疮百孔的滋味,真的太可怜了。
可她无法告诉田中,她不愿他为了做什么而一定要做什么。
她只能说,“妈妈爱晴子的,可她没办法一直来看她。”
田中还是笑,妥协的,无奈的,他说,“我知道,晴子也知道。”
这样的小家伙已经学会针织,可到底只有两条。
爸爸,姐姐,没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