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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击蝴蝶 (七宝酥)


  岑矜问:“你到哪了?”
  李雾说:“才出发一刻钟。”
  岑矜抬起腕表瞄了眼:“终点站是哪?”
  “浓溪。”
  “之后呢,怎么回去。”
  “走回去,或者找个三轮车。”
  “然后呢,晚上怎么办,风餐露宿?”她冷嘲热讽。
  “下山找个地方住,第二天坐车回去。”
  呵,安排得倒妥当。
  岑矜闭了闭眼,深呼吸过滤着怒意:“你知道这个假期我本来就想带你回胜州散心吗?”
  她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一个是你爷爷的忌日,一个是想给你转学籍,你现在全把我计划打乱了。”
  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这小子心思深重,早有一套主意。
  李雾知错,半晌默不作声。
  “能不能别这么懂事?”岑矜别无他法,只能临时变更行程:“我待会就出发,今天是出行高峰,高速大概率会堵车,不知道几点才能到,你在浓溪等我,找个餐馆或民宿。”
  李雾过意不去:“别这么麻……”
  岑矜斩钉截铁打断:“麻不麻烦我说了算。”
  ―
  下午五点半,李雾在浓溪卫生院门口下了车。
  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周遭不再高厦矗立,改换矮舍低房鳞次栉比,路面斑驳,不见几辆车。
  橘红霞光里,盛放着众生百态:妇女围坐在铺子前,闲谈唠话;佩戴着红领巾的归家小孩从高台上挨个跃下,嬉笑追打,呼啦啦惊起巷口几只踱步觅食的鸡。
  时隔近一年重归此地,李雾已有几分隔世之感。
  他怔神张望着,直至一串清脆铃音将他惊醒,李雾忙避让,一个中年男人踏着老式自行车优游路过。
  李雾双手抄进连帽衫兜,不急不缓往先前学校走。
  浓溪高中已经放假,校内不见人踪,有个老头正在锁门,弄好后回过头来,瞄见李雾,瞧着他眉目清朗衣着体面,不似镇上人,犹疑问:“你是这学生吗?”
  李雾怔了下:“以前是。”
  他眼光微闪,用家乡话唤他:“张爷爷。”
  老头耄耋之年,记忆力大不如前,没想到这男孩子认得自己,一时有些诧异,稀里糊涂地应下,又不自在地挠挠枯木般的颈子,“我先走。”
  李雾说:“好,您慢点。”
  他一走,校门口又空寂下来。
  面积窄小的操场在渐深的暮色里变得黯淡,教学楼的窗子好似数只灰蒙蒙的眼瞳,与长年灯火通明的宜中大相径庭。
  李雾立在原处凝望了它一会,呵了口气,到一旁石阶上坐定。
  他一腿舒展,一腿微曲,取出手机拨给岑矜,跟她汇报行踪。
  女人也留意了下导航:“我进胜州地界了,估计半小时左右就能到你那边。”
  “嗯。”
  她又问:“你在哪。”
  李雾说:“以前高中门口。”
  岑矜:“在那干嘛?”
  李雾:“就看看。”
  “有什么想法。”她忽然来了兴致。
  李雾回:“不知道。”
  岑矜自作主张为他总结观后感:“有没有状元郎衣锦还乡的感觉。”
  “……”
  “我开玩笑。发个定位给我,老实等着。”
  “好。”
  远方由黄红变为深蓝与乌灰时,李雾身侧的路面被车灯映亮。
  他站起身,白车又暗下去,一道纤细的影从中迈出,停顿一下,似在辨认,而后朝他走近,微诧的女声挟风而至:“你真还坐这啊?”
  李雾也迎过去,停到她面前。
  岑矜打量他一下:“饿不饿?”
  李雾可不想再触她逆鳞:“饿。”
  岑矜轻笑:“嚯,还知道饿。”
  “嗯。”
  “走,吃饭去。”
  “嗯。”
  两人随便找了间路边小餐馆饱腹,又买了些鲜果,再次启程,一路南行,往云丰村去。
  漫山木樨花开,暗香浮动,跑来车里,岑矜不由吸嗅。
  “你们这儿桂花树好多。”她转头看窗外。
  “下车会更香,”李雾说:“香到打喷嚏。”
  岑矜对村中路况生疏,戏谑求助:“这次不把车放村委了,李导你看停哪比较合适?”
  李雾唇角微勾:“再往前开,有片空地。”
  “好。”
  停好车,李雾解开安全带:“你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车里休息?”
  岑矜困惑看他一眼:“我是你司机么。”
  李雾哑然,解释:“这会天黑了,村里坟地跟城里墓园不一样。”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岑矜不由分说开门,昂首朝外走。
  李雾笑了下,快步跟上,与她并排。
  越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月光似银纱,朦朦的,拂亮了田间作物的叶片与茎秆。脚底草蔓松软,无处遁形。
  沿途,李雾突地停下,遥望着某处。
  岑矜疑问:“你看什么呢?”
  李雾回:“你来过的。我跟我爷爷以前的家,已经看不到了。”
  岑矜挑眉:“那间小土房?”
  “嗯。”
  岑矜举目,循着他方向看去。这个地方在她记忆里是浅淡的,于光阴中悄然滑走,不足以铭刻。但当下提及,她不由翻出手机里那张旧照对比,果然痕迹全无,早被夷为田地。
  岑矜百感交集,说不来是好是坏,该惋惜还是该庆幸,只道:“还好有张照片留念。”
  李雾“嗯”了声,拔足向前:“我爷爷墓地就在后面那个树林。”
  岑矜眺了眼黑压压的密林,枝杈乱糟糟的,如鬼手抓捞天空。
  李雾面不改色往那走。岑矜则心一提,默默缩短二人间距。
  途经田埂,逼近山林,脚下植被丛杂,触感还格外浮离,岑矜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月隐进云后,山野昏黑,墨一样渗透天地。
  岑矜打开闪光灯:远超预想的画面在眼前显现,密密匝匝的树干下是随处可见的坟堆与墓碑,有的被家人收拾妥帖,笔直站立;有的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惊悚片氛围浓郁。
  岑矜暗道一句“不是吧”,心卡到嗓子眼,难以正视,下意识问:“我们为什么要晚上过来?”
  李雾侧头看她:“我也不知道。你吃饭时说耽误我时间了,怕我怠慢爷爷,一定要今天来。”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李雾,”岑矜边小心避着,边催促:“你也把闪光灯打开。”
  听起来刻不容缓,摆明是在怕。李雾偷扬了唇,“哦”一声,也打开手机照明。
  周遭更亮了。
  可视范围扩大,也更可怕了。
  还不如不开。岑矜心力交瘁。
  迎面横着根树枝,李雾驻足,挑高。
  女人先走,等她通过,他才抬步。
  岑矜倏地细声惊叫:“李雾你人呢!”
  李雾被吓一跳:“……我在你后面啊。”
  “不要走我后面!”她恼羞成怒贴回来。
  两人手臂就此靠拢,不时磨蹭着,李雾心痒起来,脑袋也热烘烘的。
  突地,岑矜脚畔一阵草木窜动,O@迅疾。
  她一下弹开,惨叫“什么东西啊!”,慌不择路,急急抱住旁边人胳膊。
  李雾一僵,好似被锁身,再难动弹。他手臂被死死搂着,紧密无隙,女人身体的温热从薄薄衣料渗进来,烫人神思。
  他耳廓通红,喉结上下滚了滚,佯作镇定拿高手机一照,安抚:“别怕,应该是黄鼠狼。”
  少年嗓音无法自抑地微颤着,好在岑矜早被吓去半条命,根本无暇在意其他。
  岑矜仍提心吊胆:“会不会是蛇?”
  “蛇没这么大动静。”
  她背脊已湿,周身寒颤,再也不敢撒手,这种时候还不忘端架子下令:“靠着我!不准离我超过十厘米。”
  李雾抿了下唇,他哪儿敢。
  不到百米的狭道,草石磕绊,诡谲曲折,似走了一个纪元。
  他们心跳飞快。
  一个是吓的,一个是美的。
  终于到达李雾爷爷的墓地,岑矜松开李雾,虚脱般喘气,终于有心情去看李雾爷爷的墓地。
  她未拿手机直照,只于侧面借光。
  李雾爷爷算是这片墓园中很体面的一位了,浇盖了平整水泥,碑身纵刻着隶书体的老人姓名。
  “故
  李明河
  之墓”
  左侧有小字:
  “公二零一九年立”
  “孙 李雾”
  李雾将手机放到一旁,倾身拂去碑上尘泥,又将一些落叶捡走。
  可能是祖孙俩名字都透着股宁和感,岑矜心跳微缓:“你爷爷名字也很好听。”
  李雾将果盘摆好,怕突然的动作吓到她,提醒:“我要磕头了。”
  岑矜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看见:“需要我背过去吗?”
  “不用。”李雾收眼,屈膝跪地,安静地叩首。
  少年低身伏拜,背部宽实,似遒劲无声的树根,匍匐进大地。一下,两下,三下,不徐不疾,月在这一刻浮出,霜一般漫过山林,岑矜目不转睛俯视着他,心如涤荡,唯剩偌大的撼动。这一刻,山野不再可怖。
  待他起身,岑矜才回过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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