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怜见,那日她被陈大娘侄子的几番夸赞惹得晕头转向,甚至将霍钰要她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记起来了也不好意思下手。
纯洁的人,她实在利用不了。
“桑武士,您若确实不信我、不信我家少爷,大可去问问苏宅的人,譬如陈大娘、譬如管家。若我们存了恶意,怎么会一丝把柄不露。”说着,闻人椿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那桑武士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拂袖甩出一句:“我自会看着你们!”
“劳桑武士费心了。”
“你回去同你那位少爷也讲一声,他要东山再起同我无关,决不能将我系岛百姓当作垫脚石!”
这话,他倒是说对了。
隔着薄薄鞋底,沿着一颗颗石子踩过一步又一步,到了门前闻人椿才从思虑中醒来。
这桑武士虽不是坏人,可若他为了保卫系岛安宁,有心针对,她与霍钰只能听天由命。到时系岛不能容下他们,天地之大,又要飘向何处。
闻人椿最恨浮萍无根。
“二少爷!”闻人椿才推门便惊呼。霍钰竟拄着拐杖亲自来了她的屋中。
前些日子,苏稚为了方便闻人椿照顾霍钰,特地将她的屋子换到了现在这方地上,按常人步伐计算,两处屋子相距不远,可霍钰腿疾,走一步疼两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闻人椿刚有担忧又立马压下,毕竟之前经验无数,霍钰不喜她提腿疾之事。
“二少爷可是有急事?”闻人椿掩上门,拎了暖炉,安安静静地替霍钰续上一盏茶,没有多说一句无用的话。
“今日相约如何。”他声音平稳,犹如茶水表面。
“陈大娘侄子没来,来的是桑武士。”
“我问的便是他。”
“你知道是他?”可清晨她去霍钰屋中换药的时候,没听他提过半分。
“我有意放出消息,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所以——桑武士成了霍钰的瓮中鳖?闻人椿忍不住皱眉,原来今日在她眼中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
“他说了什么?”霍钰也有算不准的,所以要靠闻人椿。
闻人椿便将桑武士的意思又讲了一遍。平心而论,她以为桑武士的话挑不出错处。
听她言语时,霍钰饮完了一盏茶,瓷器在桌上碰出一声脆响:“倒是位忠诚之士。可惜倒在女人脚下。”
“……”
“怎么近日话少了这么多?”
闻人椿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小脾气藏得并不好,霍钰不过是无暇提起。许是今日事体进展有了进展,他才能歇口气,拨出时间询问他的这位救命女使为何耍性子。
闻人椿不承认那是小脾气,她只是觉得无话可说,说了徒增火气。
难道她能问“二少爷为何常常像是变了一个人”,难道她能说“二少爷请别这样不择手段”。
她拦不下霍钰的,只能守。
哪怕有时心里窝了气。
“是我本来就……”
“你本来什么样子,我很清楚。”他知道她在同他生分,动不动就将他们间的距离拉去一个不上不上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什么事都照他吩咐,实则有怨。
“小椿,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他用最温柔的语气、最沉重的眼神,闻人椿只是瞄了一眼便被吸了进去。
“我知道二少爷是身不由己。”
“可你不认同。”
“……冤有头债有主。”
“若是我说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既能报仇、又不伤苏稚的法子,你信吗?”
闻人椿先是惊讶地对着霍钰眨了眨眼睛,立马又开始将信将疑。
霍钰有些失望,有些郁结,他不得不承认。
他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既然桑武士心悦苏稚,日后你便照着苏稚的习惯打扮、说话、行事。一有机会,多多接近。”
“是要勾引他?”闻人椿的心已经跳到了谷底,脸上的表情又苦又涩。
“凭你,勾引不上。”霍钰将闻人椿从头到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要做什么?”
“做了便知道。”
“若是桑武士不喜,一朝将我发配入狱,怎么办?”
她的想法还真是天上地下,霍钰难得笑容如从前。他同她保证:“就算有那一日,苏稚也不会答应。”
“他看起来可凶了。”闻人椿悻悻道。
“那还有我呢。”
这句话说得太自然,散得也自然。他们都不是热衷深究的人。
上天垂怜,亲近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因药材长于险峻之处,桑武士特地拨出一小队人马陪同苏宅的采药工人上山。闻人椿拿从前跟着文大夫学来的本事毛遂自荐,当即选征入队。
她不怕日头晒,冲在最前排,桑武士每一次回头准能看见她——扮得同苏稚愈发像了,除却一些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她到底想做什么,桑武士看一次便皱眉一次,最后在其授意下,闻人椿被分到了最难的一块区域。
还没找到地图上标注的那个红点,闻人椿已经见了两回落石,大也不大,就是让她心中时不时地砸出些涟漪。
不过她的步伐却是越跨越大。
早些采到药材,早些解脱,她这样鼓舞自己。
勤劳做工的时候,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日头就从头顶掉到了斜上方,闻人椿的脸被照得红红的,两臂虽然没受伤,却被乱长的枝芽、遍地的奇石磨出了好几条白印子。
说起来还挺娇贵。
闻人椿拍了拍衣衫上的粉尘,又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才将竹篓背到了身上。
走了十步不到,她的腿竟不受克制地颤了起来,她甚至感到有两根筋正在剧烈地跳动,只要她一失神,这腿就能软绵绵地化作一滩污泥。
都说下山更比上山难,闻人椿今日是体会到了。她不敢冒险,尤其鞋底在上山时已经磨平了许多,若是此时执意前行,必然滑出一个得不偿失。
山下,众人陆陆续续回到了集合点,有采药的老手甚至已经喝完了三盏茶。
“还差一个。”
“知道了。”桑武士都不用细问是谁。这个异乡人,古里古怪,又在玩什么把戏,他最是讨厌这样心思复杂的人,多琢磨一次便要费他一根头发。
“天色已晚,你们先行回去。我在这儿接应她便是。”
只是最后桑武士也坐不住了。
春雨来了。
第29章 忠仆
山路怕水, 泥都搅作一团糊,别说鞋子,闻人椿大半个脚腕都被染得灰不溜秋。这还是好的, 回了苏宅洗一洗便是,就怕泥滚泥, 到最后每走一步都是千斤重,直到抬不起脚。
这根树枝不错, 够粗!
闻人椿于是立马丢了手上那根半截都是泥的, 徒手又劈下一根, 干脆利落, 捡起树枝的时候她甚至还得意地笑了笑。
瞧,她还是蛮坚韧蛮厉害的嘛。
这样的想法不只属于她自己, 桑武士亦有同感。
他见她满身泥泞,黑的点早已连成灰的片,平日收拾得还算妥当的一张脸如今雨水汗水混作一堆, 这般辛劳, 但竟全然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委屈畏缩。
佩服与惊叹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 桑武士还是惭愧的, 他此刻竟身披蓑衣、脚踩油靴。
“闻姑娘!”他放开声音, 每个字都在雨声中撞击,随后掷地有声。
闻人椿激动地昂头, 她甚至忘了桑武士是如何提防她的,拼了命地冲他挥手:“我在这儿!”她知道的,只要她坚持,就不会被抛弃。
“桑武士,我在这儿!”她怕自己灰蒙蒙一个, 让桑武士看不清,又高声喊了几句明确位置。
桑武士也不辜负她信任,逆向攀爬,用了全力。
“如何?可有受伤?”他似是将她当成了手下的士兵,殷切地往她肩上拍了一掌。
闻人椿原本倒是不觉得的,却因桑武士的手上分量加重了肩膀上的负累,她皱了皱眉。
“来,我背!”粗糙莽汉难得看穿一回人心,他的手往上一提,闻人椿的背便轻了大半。
“多谢桑武士。”
他哪里担得起谢,要不是想给她和霍钰一个下马威,今日她也不必受这罪。
闻人椿同桑武士都不是话多的人,过了起初相遇那一阵,山中又只剩下雨打嫩芽的声响。
倒也不尴尬。
“啊!”离平地还有十步不到,闻人椿不知是腿软还是分神,忽然跪着歪倒在地上。走在前头的桑武士下意识将她扶起。
闻人椿还在揉着腿肚子,桑武士清了清喉咙,若有所悟地开口了:“闻姑娘,你这样便没意思了。”
闻人椿抽了抽嘴角。
“你做自己便好,何必作苏姑娘模样。”
“唔……在桑武士心中,苏姑娘难道就是这般软弱可怜的人?甚至要故意摔倒博怜爱?”
“她是天生单纯,你不同。”一码归一码,桑武士分得还是很清。
闻人椿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生于长于平整地势,欠缺上山经验,这腿是当真有些抖了。桑武士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岛上大夫。”
“我来之前,闻姑娘不是也走得好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