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病也开始猖狂了?”
“小椿不敢。”闻人椿扁了扁嘴, 看不出委屈, 倒有几分调皮与生动。
人说祸福相依,闻人椿以为不假, 这一场忽热忽然睡不醒的风寒让霍钰更像从前了。她不必再在他面前时时刻刻踩高跷一般地说话行事。
阿嚏。
不知是钻进了花粉,还是风寒没好透,闻人椿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可鼻子还是不爽利, 她揉个不停。
“别动。”霍钰忽然俯身向她, 闻人椿不自觉地往后仰倒, 眉眼里一片水汪汪, 都是鼻酸惹的祸。
他含着笑, 越欺越近。无穷放大的五官在闻人椿的眼里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是味道香醇却决不能吃的诱饵,是春日洋洋洒洒害人发红发痒的花粉。
她破天荒地往前送了小半个身子, 圆圆的小鼻尖直接顶在霍钰的鼻头上。
就那么一下,接触到的地方甚至不如一个指甲盖,闻人椿却觉得有万千炮仗在她脑中点燃。她甚至从未见到过引线。
“别动。”他还是那句话,若是能反反复复听上百来遍,便能听出他正把持着最后一丝分寸。
他的手抬了起来!
闻人椿浑身上下的气也跟着抬了起来, 她没了五种知觉,就锁着他那双手向上、向上。
那只手最后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似是轻轻地刮了一下便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他的人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看,金翅的蝴蝶。”他盯着自己的手背,语气惊喜,是为了蝴蝶。方才在闻人椿耳里响彻的炮竹声响,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真好看。”闻人椿称赞的同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她将两只手绕到身后,攥在一道分散紧张。
差一些要做出丢脸的事情了。
她低着头想道,随后莫名笑了起来,像是嘲讽,像是无奈。幸而环境嘈杂了起来,容不得她悲春伤秋浪费时光。
刚垦好的稻田边上逐渐围起了几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些天不亮便出发了,从岛屿的最北端一路往下赶,才赶上一年一度的播稻节。
平日瞧着地广人稀、文文静静的系岛,如今人聚成一团又一团,熙熙攘攘,多了好些烟火气。
“今日必要得头筹,为我们镇争光!”
“听说岛主今年要承包第一名的队伍生老病死婚嫁养子所有的花销呢。”
“啊,为什么非要一男一女呢,歧视我们吗!”
“小声点,说是明年会改,今年嘛就谅解一下咯。”
“好吧,我都听你的。”
闻人椿听了好多墙角,忽然觉得原来人可以这样活、还可以那样活,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而且并不会被旁的人说三道四。
她想留下来。
那一刻,有个念头萌芽了。但只要微微侧头看一眼霍钰,她的念头便蔫了。
“今年我要好好比一回!”苏稚爽朗的声音像一串上好的银质铃铛吸引走了大家的目光。她是冲着闻人椿而来,两人视线一对上便是你追我逃。
苏稚指了指身后就差卑躬屈膝的桑武士,又一个打弯,指在了闻人椿身上:“你邀请我做什么啊,喏,小椿多配你。”
这醋吃了那么多日,她也不嫌反酸。
闻人椿陪了个敷衍的笑,正想火上浇油再烧一烧,却被霍钰拉住了手:“小苏,你知道我腿脚多有不便。没有小椿照顾是不行的。”
“哼!”苏稚双手抱于胸前,“霍师父看不起我么,不就是时时顾着你的腿吗?我也行的。”
“那你就赢不了了啊。”
“嚯!”苏稚被自己方才的话噎住了,面上挂不住,幸好桑武士是痴心的,凑在她近处说了句:“苏姑娘,有我在,一定能赢!”
“我不要同你一道!”一个四处留情、处处纠缠的男人罢了,她苏稚才不稀罕呢。
闻人椿看他们这番厉害的打情骂俏,差些笑出声,不过她还是憋住了,很不识相地冲桑武士撒了句娇:“桑武士,若苏姑娘不愿意的话,小椿愿意……”
“你自己男人不要了吗!”不容闻人椿讲完整句话,苏稚已经光了火,恨不能立即修一艘船将闻人椿运回明州城。她用语直截了当,如同本事高深的射手从百里之外射入一只正中靶心的飞云箭,引得原本想要逗她的闻人椿静了声。
偏偏霍钰的手还没放开,拘着她的手腕轻轻松松便将她藏到了身后。清风赏光,由着他皎洁衣角擦过闻人椿的手心。
脑袋里又开始锣鼓喧天震个不停,还混入扯碎的红色喜纸,纷纷扬扬盖满头。
“小苏。”霍钰摆出了师父的姿态,“小椿还没说完话呢。怎么能如此急躁。”
“是她要同我抢……”
“抢什么呢?小椿可不要第一名。”逼人说实话,霍钰玩得还算顺手。
苏稚气得要跳脚了,而她身边那位年复一年说要娶她的人正像个木头一样杵着。没旁的本事,只给人添堵,
“霍师父!”她呲着牙,“为何你也帮她!她不要你了,你有何好处。”
“她不会不要我。”霍钰的语气笃定极了,就像在说“明日太阳一定会升起”。
“桑武士。”他将话柄又抛给了桑武士,“我相信无论如何,你也不会不要小苏的,对吗?”
“当然!”
“瞧,小苏,你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他浅笑着反问,眉毛翘起像狐狸的尾巴。桑武士是猜不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原因的,但苏稚插秧插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地喊道:“阴谋,一切都是阴谋!”
她绝不能被人白白摆一道。
“什么阴谋?苏姑娘,可要我帮忙。”
“都同你说了,叫我小稚。”说完,她又害羞地扭过头。
“……小稚。”
天下有情人,似是又成一对。
另一头,霍钰同闻人椿也在自己分属的稻田里辛勤劳作。霍钰替他们选了西南方靠近角落的一块地,“意在参与”的目的很是明显。
他们确实无心头筹,只是想混迹于系岛人群,多探得一些民风民俗,方便促成日后明州城同系岛的往来商贸。
于是嘴巴累了,手还不怎么酸。
闻人椿刚要去拿水壶,霍钰已经递了过来。
“有些碎嘴婆子的样子了。”
她撇了撇嘴,咕噜咕噜灌下大半壶:“这不是你交代的任务吗?”
“这么听话?”
“我何时不听话。”
“嗯。”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还真是一直听话的,就是不肯给我好脸色。”
明明是他——算了,他遭逢接二连三的劫难,闻人椿不与他计较,老老实实地开始插秧。虽不图名列前茅,但不好名落孙山吧。
很快,她插完了一整排,而霍钰却因为手艺不精、体力不支,此刻只插了一半不到,好多还是歪歪扭扭计不了数的。
闻人椿摇了摇头,下了逐客令:“您还是去坐着吧。”
“……我待会儿会把他们摆正的。”
“这插秧嘛,一上一下不就好了,谁还要返工啊。”说着,闻人椿已经同他做了一个极标准的示范。
霍钰如受侮辱,凝着眼收着下巴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行行行,你慢慢返……只要别累着自己就行。”反正平日都窝在书屋里,如今他肯自觉出来照照日光也是好的。
被闻人椿嫌弃之后,霍钰使了更大的力气,插得还是有些弱不禁风,但比上午那批挺拔了许多。旁边的老婆婆拉着闻人椿,颇有心得地向她分享起半辈子的经验:“男人就是欠骂,多骂骂,他们没什么不会做的。”
闻人椿对着霍钰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要是他真的是她的男人就好了。
啧,她的妄想怎么一日比一日激烈。
插秧子的头一名毋庸置疑是桑武士,不过他不好意思要奖励,于是第一名顺延到了陈大娘的侄子手上。
闻人椿同他们站得不远,见陈大娘侄子意气勃发,捧着个木牌牌笑得十几颗牙都露了出来,也在撞上他目光的时候朗声贺了一句。
“闻人姑娘。”陈大娘侄子顺水推舟,挤过人群到了闻人椿的面前。准确地说,是到了闻人椿与霍钰的中间,“我替你寻到了一匹好马,得空了来骑一骑呗!”他瞧闻人椿想应不敢应,又说:“您放心,这回我已经请示过桑武士了!没人能拦着!”
没人吗?霍钰的唇边冷冷一笑。
只见他俯下小半个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没有说一个关于痛的字眼,却是不断倒吸着凉气。
闻人椿口中的“好”字被吞了下去,她顾不得那马是哪里的宝贝,立马绕过陈大娘侄子,只是依靠着本能便将霍钰扶在了肩上。
“我没事。”霍钰低声安慰她。
闻人椿操心他胜过操心自己:“我送你回房吧,今晚得敷药了。”
“你先去看马吧。”霍钰用眼神指向陈大娘侄子。
可闻人椿已经毫无心思了,比起驰骋平原山岭,她更在乎霍钰,哪怕在他身边需要戴着枷锁。
“下回可以吗?”闻人椿抱歉地望向陈大娘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