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苏稚晃了晃脑袋。她素来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许是她那位宋人师父总是在她面前念些佛啊经的,让她将见死不救直接当成作恶。
“而且小椿也在我们宅中做工啊!陈大娘方才还夸她呢,说小椿吃得少干得好,替我们宅子省了许多钱呢。”
闻人椿听闻,连忙自谦摆手。
“原来如此。”霍钰若有所思地看着积雪,原本的石子路几乎全被盖住了,只剩一片灼人的白。他颧骨处微微触动了一下,又说:“如今我的伤也好了大半,不好再躲在这屋中做个闲散人。听说你曾拜过一位宋人师父,不知还想继续研学吗?”
苏稚似乎同那位宋人师父情谊不浅,脸上青葱无知忽然收起了大半,不过很快她又笑了,清脆道:“好啊,小椿常常夸您诗书精湛,我求之不得呢!往后我便称您为霍师父吧。”
“既如此,可否借为师一些力,陪我在这雪景中走走?”霍钰微微弓背,不远不近地礼貌伸手,眼神却是欲说还休,像是上好的鱼钩。
苏稚不敢细瞧他眉眼,低着头借出前臂,由他搭着。
若是霍钰真心待苏稚,也算一段相配的佳话。
闻人椿识相地跟在不远处,从他们的背影中,她好似已经看到白头偕老的动人。
似是有些嫉妒。
似是不该嫉妒。
自那日过后,苏稚隔日便会跟着霍钰来学水墨写意。因男女有别,苏稚遣人辟出了一间单独的书屋。那屋子造得极好,四面临窗,光追进来,风雪却吹不进。
闻人椿会提前替他们洗笔、研墨、铺纸,待收拾妥当,这间屋子里高贵的一切便同她无关了。她还有一群鸡鸭鹅兔等着照料。
通常是一个时辰,有时母鸡落了蛋、兔子产了崽,她便会晚个一刻钟,先要换上没有杂味的干净衣裳,再去厨房端热好的甜汤。
只是今日出了岔子,有只兔子刚生产完便抖个不停,陈大娘没主意,拉着闻人椿的袖管求助,可等闻人椿治好兔子,时间也耽误了大半。她若是再去换衣服,定要误了送甜汤的时候,苏稚或许不在意,霍钰恐怕要同她发脾气。
闻人椿最不喜欢看霍钰发脾气,倒不是忘了下人应受委屈,只是她有时觉得他是在同他自身置气,别扭得不可理喻。
闻人椿一边走一边轻轻扯着自己的袖摆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唔,真的没什么味道。她如此想着,便去往厨房将甜汤端了出来。今日备的是红豆桃胶,磨了姜汁倒进去的,活血又驱寒。闻人椿一路护着汤碗,行至书屋外头敲了敲门。
许是她敲门声太轻,又许是误了时候,苏稚已经离去。
闻人椿皱了皱眉,正要喊“少爷”,少爷便出声了:“进来。”她应了一声,随后轻推房门,门才开了一个细缝儿,苏稚甜美可人的笑声便传了过来。
“都是师父教得好。”
应是霍钰才称赞过她。见闻人椿进门,苏稚扯着一卷画跑了过来,上有山水疾风,落墨轻重完全是霍钰手笔。
“小椿,你瞧我这画,如今有没有一些你朝风骨啊。”
闻人椿说不出瘆人的精美好话,便夸“好看,真好看”。
“净知道搪塞我。”苏稚噘着嘴,又回到了霍钰身边,“师父,如今我这写意水墨学得算是不错了吧,往后可再教我些书法。”
“此刻便可以。”霍钰耸了耸眉,说罢,便围在苏稚身后,提着她的手腕写下“苏稚”二字。
他很礼貌,肌肤接触的几个点几乎全是为了写好那两个字,可苏稚还是觉得有一丝微妙,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便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往袖子里躲了躲。
霍钰反而风轻云淡、毫无挂碍,他将头侧向闻人椿的方向:“你先喝甜汤吧,我先将书法字体罗列一下,你好看看到底喜欢哪种?”这话全是对苏稚讲的。
语毕,他便抬手,行云流水游走于纸间。他同在霍府的时候一样,仍旧坚持站着写字,哪怕脚伤还未痊愈,常常疼得让他眼角乱跳。
“好好吃啊。小椿,日后谁娶了你真是福分!”苏稚向来捧场,今日也不例外,不过一会儿,便将小半碗甜汤舀进了肚子里。不过有一件事很耽误她享用甜汤的心情:“你干嘛看着我吃。不是跟你说了嘛,要盛三碗,一起吃才更好吃啊。”她始终不能习惯被人侍奉。
苏稚当然知道闻人椿是在顾及霍钰,便昂着头打断他写字:“霍师父,以后能让小椿跟我一起坐着喝甜汤吗?”
“此处是系岛,她自己决定就行。”
似是击鼓传花,那花绣球回到了闻人椿的手上,她忙扯出一句谎:“我做工饿得快,早就吃过了。”天可怜见,她扁扁的肚皮没在此刻发出乱叫。
“吃好了吗?”霍钰那头已经洋洋洒洒写满一张,行楷飞白不等。
苏稚被引去了目光,跳着跑了过去,她有好多认不清的字,因而瞧得极慢。
“这个好!”说是千挑万选,倒也是电光火石,苏稚的手指就定在一行规规矩矩的楷书旁。
“你能用这个字体教我写一行诗吗?”她诚恳地近似乞求。
“自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们那儿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诗?”
“……有。”
于是那日,霍钰又教了苏稚半个时辰的书法。每个起势、每次落笔一一修正,直到这十个字写得尽善尽美,无一处不受褒奖。
闻人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在远处傻站了半个时辰。
她看着那十个字渐渐神形兼备,也看着那两碗甜汤渐渐冷却失味。
第27章 算计
霍钰的耐心好似全都留给了苏稚, 待书屋只剩闻人椿,他的温润礼貌便统统收了起来,放出一些刺人的棱角时不时往闻人椿身上戳。
“怎么这么臭?”他皱着眉头, 眼角斜着瞄了闻人椿一眼。
“方才在兔子圈里耽误久了,怕再去更衣耽误了甜汤。”
“我不想听这个。”霍钰重启了一张宣纸, 说完便在纸上落了一笔,半人高的纸上, 顶天立地就写了一个字——忍。
闻人椿知道那个字是写给他自己的, 可此刻又觉得这个字很适合她。她盯着那个字的最后一点, 说道:“此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可没能等到霍钰的夸赞。
他正沉迷于那些深浅不一的横平竖直中。
良久, 霍钰才再度与她搭话:“你可知道苏稚喜欢什么?”
苏稚喜欢真心,喜欢真性情。然而闻人椿不能硬生生地直说, 只好迂回地答了一句:“我再去打听打听。”
“你觉得如今时间很富裕吗?”
“苏稚应该喜欢水到渠成。那桑武士……”
“小椿,不要再天真了。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给你警醒吗?”
她知道他是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若他不是存着真心、只是想要将苏稚当成垫脚石, 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能因为恶毒之人的欺辱而将自己变成恶毒之人。
“二少爷, 您可是真心喜欢苏稚?”她挺直身板, 正面迎上他的火气, 甚至不惜搬出许还琼, “若是还琼姑娘知道二少爷如今这般使手段, 会不会因此心惊心寒。二少爷,您不能被一时仇恨蒙蔽了心智。”
霍钰起初只是皱了皱眉, 听到后来竟不声不响将笔直直摁断在纸上。
“闻人椿,你是不是在这破岛上待久了,忘了你的主子是谁。”
“小椿不敢。”
“可你字字句句都是为苏稚、为还琼,你有替我想过吗?”
她何尝不想,她全心全意所有身心都是替他想啊。只是那些露骨的话不是她敢说出口的。她的怯弱犹豫让霍钰更生烦躁, 重重地又问了一句:“还是你觉得我如今成了残废,连苏稚都配不上!”
“当然不是!”闻人椿被他激得升高了音调,“二少爷,您不该这么想。”
“呵,也是。这伤没有落在你身上,你不懂。”
她如何不懂。若是不懂,又何必三番四次忍下他的无理取闹、喜怒哀愁。不知不觉,闻人椿的眼睛酸了,盈满了水珠,于是她低头,偏过半片脸,以极快的速度用袖管将其拭去。
再抬眼时,她已能波澜不惊地说话:“二少爷,若是为了复仇,兴许还有更好的法子。”闻人椿并非是心血来潮讲的这一句,那些做工的空隙、惊醒的夜晚,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想着如何帮霍钰回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因思虑过许多次,闻人椿今日很快便将诸多可操作的门类一一举例列出,其中有一项倒是与霍钰近日来想的不谋而合。
“就药材买卖的事儿,再说详细些。”
话题又回到正事儿上,霍钰不再自怨自艾,似是又变回了当年霍府那位少年志气的二少爷。
闻人椿有时觉得霍钰变了,有时,譬如专心致志的此刻,她又觉得他没变,只是在原来的心上包了一层盔甲一层戏服,层层叠叠,只有得他允许方能见真心。
同霍钰探讨后,药材买卖的事儿一直萦绕在闻人椿的心上,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得到苏宅药材的代理买卖,继而收得整个系岛的。不过此事不易,系岛虽地广人稀、人口分散,倒也不是好任人摆布的。事关身家利益,只有找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点才能说服苏宅的大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