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椿虽点头如捣蒜,颇有感激涕零的意思,但心中只信了七分。
没有坏心的霍钰。
恐怕此生只会出现在许还琼一人面前吧。
“唉。”许还琼没来由长叹一声,“就怕钰哥哥这性子,哪怕过了科举也是步履艰难。”
许还琼自小跟着许大人,没入官场却也算耳濡目染,其中能屈能伸的官场道理显然不是霍钰所长,加之父亲心性强烈,霍钰日后做什么官、交什么友难免都要按着他的意思,可霍钰又不是人云亦云、溜须拍马的后辈,总有一天要生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凝眉之时,桌上梅子绿茶已煮沸,香气随水雾传至鼻尖。闻人椿借机岔开沉闷气氛,握着茶柄替许还琼倒了一小盅:“这茶应是极品吧,光是闻闻都觉得舒心。”
“不必拘礼。”许还琼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上好质地的棉麻料子滑过,像猝不及防的凉风教人神清气爽,“钰哥哥与我选了你,便是看中你还保有天性,既受过管教又受得不多,还懂戏班子玩乐那套。”
“实则,唔,我也并不太懂玩乐。”
“那便同我一道学!来日方长,正如钰哥哥所言,要畅意人生。”言毕,许还琼收起方才的萧条之色,尽力笑了笑。
闻人椿搞不懂他们做姑娘少爷的还有何不畅意,顶多是受父母拘束,在府内着锦衣吃玉食,出了门永远有小厮女使前呼后拥,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过她的主子心好、心善、心乐,于她总归是幸事。
礼尚往来,许还琼将自己方才剥的那些核桃分了几颗给闻人椿。
闻人椿却不小心瞄到她被小白狗咬到的伤疤,上头涂了一层薄薄的青绿色药膏,却盖不住狗牙斑驳的印子。
“这有用吗?”
“觉得有用便是有用。”许还琼将袖口往下扯了扯,并不将它放在心上。
“我家乡有一祛疤的方子甚是好用!可惜……”闻人椿尴尬地揪着头发,“里头的药材我记得不全。”她有心做贴心奴仆,却没本事得很。
许还琼笑她:“你怎么同钰哥哥一样,对这块疤在意得很。”
“美人留疤,自是闻者伤心。”
“什么美人,不妨碍过闲适日子不就行了。”
“待二少爷有了功名,还琼姑娘的日子怎么会不闲适。”
……
于许还琼而言,闻人椿再合心意,也只是个要陪她打发一生日子的女使。
她没想过要闻人椿做得多么呕心沥血。只要平日里能说些体己话、做些贴心事;有人故意刁难时,能将明枪暗箭挡回去;府上繁忙时,能为她帮衬些小事,便是好的。
或那些做得都不够好,也不打紧。
正如霍钰所言,闻人椿若能时时刻刻记着她的主子只有霍钰和许还琼,此番忠诚便足够。
第11章 药膏
“这回定能成功!”文在津指着一只棕木色的小瓶,大放厥词。
闻人椿闷声不语。
他们已经失败五次了,文大夫哪一次不是这么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每回她一看,要么色泽差别到天涯海角,要么气味怪异、连猫狗都避而远之。
不过闻人椿有求在先,她还是得体地说了声“辛苦文大夫了”,才将小瓶拿至手中。
“说好了,要是还不对,你就另请高明吧。为了折腾你这祛疤的秘方,我都两日没去听人论佛学了,我这慧根都要蒙尘了!”
“知道了,明日小的便给您做清净果,擦亮您慧根。”
关了文大夫的嘴,闻人椿细细验着祛疤膏,珍珠光泽、细腻质地,闻起来有白兰花香和一丝薄荷气。除了效果不可验证,其它都与闻人椿的记忆别无二致。
“应当没错了。”
“这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你这膏药没在人身上试过,且不说有用没用,万一雪上加霜可就不好了。到时连累我也作孽,那我这佛经可就白抄了!”
这道理,闻人椿自是懂的。
“喂!你这是做什么!”
闻人椿出其不意,文在津没来得及拦下,她手臂内侧已被划出一长条血口子。
“学神农。”她轻描淡写。
文在津“嘁”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一堆。好在他嘴碎却仁心,当下取来了药酒、纱布,使其伤口速速凝结。
“小椿,你既有学神农的大义,不如就跟我身后一道积功德吧。我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像你这样任劳任怨、不贪财、不贪色的女使。”
闻人椿紧紧抿着嘴巴。
“怎的,还嫌弃不成!我跟你说啊,跟了我,往后便是十足十的轻松。你只管做好素斋、俸好佛龛。你若有意,我便授你佛学引你入门,你若无意,要嫁人生子吃肉游戏,我自然也会放开胸怀一并接受的。”
闻人椿仍是绷着脸,算是在笑,可尴尬得很。
“唉!真是不懂筹谋!你家二少爷与你未来主母虽然人是不错,可他们成了婚定要生娃娃,两户都是大人家,至少要生两三个。到时候你多累啊,得顾着大的、顾着小的,里里外外脏活杂活统统归于你,便是与公鸡一道起,天黑了,你也未必能有闲工夫喘一口气。”
“文在津!”霍钰随手拿起一支羊毫笔,从后头不偏不倚地砸了过来。
不知为何,他一出现,简陋医馆竟肃穆矜贵起来。
“他来了你也不晓得与我说一声。”文在津揉着后脑勺,诸多不爽却不敢说,想是知道自己理亏。
闻人椿耸耸肩膀,以为自己方才暗示过多。
“你若整日无所事事,只知挖人墙脚,我便修书至你府上,给你娘亲一个捉你回临安的由头!”
“别别别。”文在津慌得立马攀上霍钰的肩膀,连“钰哥哥”三个字都不吝恶心地叫了出来,“我这是和小椿开玩笑呢。何况你也听见了,你们小椿忠贞不二、坚决不事二主,我就是天天挖也肯定挖不走的。”
霍钰冷哼一声,连手带人一道推了出去。
“这是什么?”他拿起小瓶研究了一番。
“小椿家乡的祛疤膏。就是不知好用不好用。”
“这又是什么?”他盯着闻人椿露出的半截手臂。
方才文在津胡搅蛮缠,闻人椿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裹得好似重伤不治。
“小事。”
“不小了吧,得有两掌之宽。”文在津说着说着还比划了起来,“小椿,你一小女子怎么对自个儿如此狠心呢,二话不说便划破肌肤,这胆气都快赶上《六度集经》中割肉喂鹰的佛祖了!”
“不敢当的。”闻人椿无端害羞,赶紧将袖口放下,遮住纱布。
霍钰盯着那截手臂瞧了一会儿,又盯着闻人椿瞧了一会儿,说道:“往后做事不要这样较真。”
“是,二少爷。”
兴许是运气来了。
那药膏当真起了奇效,闻人椿手臂上那条伤口不仅收得很快,而且疤痕几乎不可见。她怕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又找文在津确认了一回患处。
文在津见识不多,见此情景连夸自己是“华佗在世”,她便放心了,又以素佛跳墙作为交换,请文在津照着先前的配方调制了一瓶新鲜的。
事情一桩桩都很顺畅,闻人椿又开始有了生活期盼。死契便死契吧,有个好主子、做个好婢子,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舍命相救,换她人世一遭。
她许久没有这样轻快地走过路,好像刚出笼的小兔子,两根流苏钗子被她甩得蹦蹦跳跳。
见她若隐若现露出身影,小白狗兴奋得开始叫唤。看管后门的巴爷于是打着呵欠,慢悠悠从亭子中探出半个头,见又是她,便把头缩了回去。
闻人椿唇角笑意加深,赶紧挑开树枝,一头钻进了布满杂草的羊肠小路。
霍府这扇后门实则名存实亡。
周遭野树杂草经年不搭理,越生越繁茂,等到了春夏时节,蚊虫肆虐极重,众人都嫌它麻烦拖累,久而久之便冷清下来。
闻人椿却是格外珍惜。
世间宽广,要找一处像这里一般只得自己的天地并不容易。
“汪。”小白狗往她脚尖蹭了蹭作为示好,便埋头吃起肉包子。
说起这肉包,还是闻人椿从自己的月银中省出来的。不过看小白狗吃得欢快,她也不觉得肉疼了。
“你要乖乖看好门,若能安稳到老,也是福气啦。”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往小白狗的脑袋上揉了揉,“怎么好似肥了些?”
难道是她太久没抱小白狗,失了手感?
“放心,它不比你过得差。”霍钰居高临下,他的脚正抬到一半,不知要去往何处。闻人椿吓得仰身就是一跤。
还是怕的。
不管嘴上怎么说,她的身子还是牢牢记住了被他踢打的感觉。
这令霍钰颇为气馁,那只脚横在空中是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不会再踢你了。”他挥了挥袖子,眼睛望着别处,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闻人椿连忙站起,说:“谢谢二少爷。”
“手上的伤可好了?”
“嗯,我已让文大夫重制一瓶,等制好便会送给还琼姑娘。”
霍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起方才在羊肠小道外,她明明是欢快的,和路上那些没忧虑的女娃娃迈差不多的步伐,还有同小白狗嬉戏时,她亦是不设防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怎么到他面前,总要拘着,莫非他做了这么多还弥补不了那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