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文在津差点戳偏菜肴破了肉戒。
宴席过了一半,家有老幼的多半先行告辞。剩下的男人家重新笼成一桌,朝堂谈不得,便大聊商贸民生,女眷则搬了瓜子葡萄去水边亭台,聊些水粉胭脂与闺阁之事。
此时夜色最黑最乱,最适宜谈情。
而闻人椿便是为谈情保驾护航的那位。
事实上没什么好防的,统共撞到此处的人也就文在津一位。闻人椿甚至觉得他不是歪打正着撞进来的,而是一路跟过来的。
“文大夫,您且回吧。”
闻人椿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文在津连头不必往草木里探,便知里头是谁。
他扁着嘴唇摇头大叹:“礼数框死人啊。”说罢竟席地而坐,大有“你们不走我不走、你们要走我还是不走”的架势。
“文大夫,您要不去那边的亭子小坐?”闻人椿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抬起他的一个胳膊,可酒鬼最是笨重,闻人椿用光所有气力也没将他抬高一丝一毫。
“文大夫,您可怜可怜我。若是被二少爷知道了,会怪我做事不力。他生气事小,说不准会罚我月俸,甚至关我入柴房怎么办。”
文在津连连挥手:“放心罢,你家二少爷唬人一流,舍不得的。”而后他还化被动为主动,往自己身边空地拍了拍,说道,“站得多累,不如一道坐下吧。”
闻人椿可不敢,面上堆满难色继续请他:“文大夫,您就不要让小人难办了。”
“小椿啊。”他没来由叫了一声,声音悠远,似乎是在叫闻人椿,又似乎是在叫任何一个人,“你觉得做人的滋味如何?”
她只知道霍钰见了这一幕,会让她知道惩罚的滋味。
“听说你家原在西边?”文在津又问。
闻人椿本来一心只想将他从地上拔起来,就这么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让她失了力气。
“是。”她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战火燎原,铁蹄不怜白骨,你失了家园,还要于人世间流离,可你硬是坚强地活到现在。小椿,佩服啊!”他高昂一声,脸上少有这般诚恳颜色。
闻人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淡淡回了一句:“命运逼迫,随波逐流而已。”
“那你可曾羡慕过?嫉妒过?”
“……”
“譬如说,你戏班子里的那位?就不想攀上枝头,做霍府主人吗?”
“哪里是主人啊?”沈蕉自打那一出过后,便被二娘以休养生息为名软禁于房中,如今活得恐怕还不如她这个小女使自由。
“何况我太重了,枝头会被攀断的。”
“若有一根枝头足够坚实呢?”
“……何必强求倚靠呢。如今日子有了转机,我靠自己诚心待人、费心做事,相信二少爷和还琼姑娘不会亏待我,非要去借别人的枝头说不准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不错!有慧根!”文在津虽在酒意里,仍是对她刮目相看,扯着她胳膊立马追问道,“小椿,你不如入我门下,做我的第一位弟子吧。”
“唔,我,我还是很喜欢吃肉的。”
好在文在津不是发酒疯的那类人,求而不得便松了手。
对月连饮三杯后,他愤慨感叹:“这霍钰,上辈子不知积的什么福,竟能有个如此通透的人陪在身边。”
“文大夫,我只是个粗鄙女使。您往后不要这样说。”
“你倒是怕锋芒毕露。”
“是文大夫高看我了。我连字都写不好。”
“字不会可以学,做人不会……一生尽毁。小椿,你有善心、有慧根,真该同我一道的。别贪那红尘酒肉香,尝尽嘴里皆是疾苦啊。”他说到后头有些困了,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文在津,你又在撬谁的墙角!”
“钰哥哥,文大夫是醉了。”
伴着一阵碎草晃动声,霍钰与许还琼的声音传了过来。闻人椿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折返的,幸而回想起来,自己没说什么痴人的话。
然霍钰便是听到了、便是有火,也发不出。
始作俑者已然沉沉睡下,他以地为席、以月色为被,倒是潇洒天然。
霍钰虽气急,还是不忍将好友丢在规矩森严的许府,只得目送佳人远去,然后将狼狈好友抗于身上。
“早知如此,该养个八尺大汉在身边才是。”
“嗯!明日我便提点婆子,教她们速速招人。”
“闻人椿你听不出我的揶揄讽刺是吗?”
“听是听出了。”闻人椿嗫嚅着小声说道,“可我不会同二少爷较真的。我知道,二少爷只是将冲着文大夫的气挪到了我的身上。”
多深明大义啊,霍钰快被压得喘不过气:“算了,我也不自作孽了,文在津这般看重你,你不如跟他走吧。一个做僧人,一个当尼姑,往后也不怕无人给我念经祈福了。”
看来她与文在津的那番话都被他听了去。
那他怎么也不晓得夸夸她对他和还琼姑娘的一片诚心呢?
闻人椿的心上烧起一些些情绪,半痒着嗓子说道:“不要。”
姑娘家家的声音,像糯米碾成了糕,千丝万缕缠上来。
霍钰当即没好气地甩甩头,抱怨道:“愈发娇气了。”然后将背上的文在津向上重重抬了一记,加快了步伐。
好不容易将人扔进马车,霍钰累得只想躺倒于床上,却听闻人椿咬着嘴唇忽喊道:“不好了!”
他省了骂她的气力,斜着甩去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小白狗还在还琼姑娘屋里。”
还以为是什么关乎人命的事,霍钰摆摆手,将她拉回马车内:“一日两日不打紧。难不成还琼会恶待她吗?”
闻人椿将信将疑,盯着霍钰不说话。
霍钰没被她盯得发毛,反而觉得此刻格外好笑。
“再下去怕是我要成你的小厮了!”说着,他照着她的脑门便是一记清脆的打,“记清楚了,往后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呼——呼——呼。”
“我可没用力,只是要你长个记性罢了。你若是要同还琼告状,我可就真的用力了。”
“小椿不敢。”
然今夜的霍钰仍是不得休息。
马车没能放开缰绳便被许还琼的贴身女使拦了下来。
“小椿姑娘,你可有抱走那只小白狗?”菊儿一开口便让人心焦。
闻人椿连忙问:“小白狗怎么了?我们不曾抱走它啊。”
“方才顾不上,便教房内一小丫头看顾它。谁知她傻愣愣的,将那牵狗绳系得松松垮垮,转眼小白狗便钻了出去。直到还琼姑娘想起,才自觉铸成大错。”
“菊儿姐姐,你是说小白狗不见了?”
“应当是的。”
怎么会呢?闻人椿一时间整颗心纠在一道,又问:“可否让我进府找找它?”
菊儿苦着脸摇头:“还琼姑娘唤人都找遍了。”
“这……”
“狗子天性认路顾家,会否自个儿先回霍府了?”
不是不可能,可小白狗是受过训导的,不该这样肆意妄为啊。
闻人椿茫然无措,四下环顾,最后还是看向了霍钰。
“先回府。”
霍钰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第14章 谣言
途径后门时,闻人椿扯开帘子,先行跳下了马车。
她等不及,失礼地将看顾文在津的责任统统丢给霍钰。
闻人椿拎着裙摆快步穿过碎叶林子,却因为跑得太快太猛而被冒头的枝芽擦红了手臂肌肤。她来不及查看伤痕,一双眼睛全用来找小白狗。
东边没有,西边也没有。
闻人椿愈发忧心忡忡。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站在原地,隔着寂寥夜色,竟渐渐听见胸口心跳,像一阵胡乱的鼓点振聋发聩。
霍府这样大,这才找了第一个地方而已,不要怕。
闻人椿往胸口顺了顺,自我劝解道。
“巴爷,巴爷。”她大胆推醒看守后门的老伯。
老伯以为她又是来送厨余剩菜的,没睁眼,敲了敲一旁的桌子,“椿姑娘,你放那儿便好,我醒了再吃。”
“巴爷,吃的我明早一定给您送来。眼下小白狗不知跑去哪儿了,你可有见过?”
“太阳落下前,不是你抱走的吗?”
“是,可它后来……”
“不过一只畜生罢了,谁会要啊。说不准明日自己跑回来了。”巴爷不以为然,两三句过后便又昏睡了过去。
闻人椿知晓小白狗的秉性,胆小、乖顺,顶多只敢在窝里横一横。说它在院中撒欢还成,要它去广阔天地自谋生路,它是决计不会主动迈出前脚的。
今夜是怎么了?
难道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发了魔障?
她胡思乱想着,脚已经迈进同小白狗一同住过的那个院子。
仍是没有。
“啧,如此楚楚可怜,可是被霍钰丢弃了?”
无人小道上,霍钟来得不声不响,却在出现那一刻迅速出手,牢牢擒住闻人椿。
那夜濒死的感觉再度浮现。
闻人椿掐着掌心才让自己回到眼下。
“大少爷。”她试着稳住嗓音唤了一声,但音质紧绷,一听就是只瑟缩发抖的待宰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