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街说好听点是老城区,说难听点就是城中村。当初的老城区拆迁的春风曾一度吹拂此处,奈何这人口杂,住户平均素质又不高,有些散户开口就要拿一间二十平米的破屋换市区两套房,房地产商没能和住户就拆迁的补偿达成一致意见,因此闹了好大的不愉快。
当时有些人拿了拆迁款离开,有些人则留下成了钉子户,还为此专门组了一个油灯街反拆迁委员会,每晚轮班看守不让房产商拆楼,肢体冲突屡见不鲜,甚至失手闹出过命案。后来油灯街的拆迁被政府紧急叫停,房产商没法建新楼,这里死过人不吉利又没有别人接手,一来二去就成了西河市最大的城中村。到了夜里,除却户户门檐上悬满煤油灯的破旧小楼,还有当年被拆到一半依然驻留的残缺烂尾楼,缺一半少一块,刮风下雨天,藏满数不清的流浪汉和泥垢。
林清执帮赵云今穿好马甲,摸了摸她的头。
旁边停着辆警用四轮电瓶车,车内仅供两人乘坐,车顶闪着红蓝色的警灯。
赵云今不情愿地说:“这衣服好丑。”
油灯街灯火辉明,夏末的深夜人声不减,街子里招牌擦黄的宵夜小店热气氤氲,沸水滚滚的锅里煮着米粉和面条,捞出锅,一勺高汤,一把辣椒和葱花撒上去,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
江易一路走来,收获了不少目光,摊主、客人纷纷朝他看,而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小子又犯事了。”
林清执将另一个马甲递给他,江易叛逆:“我不穿。”
林清执随手把衣服搭在座椅靠背上:“凌晨天凉,给你衣服是保暖的,穿不穿随便你。”
江易脸沉着,这警察暂扣了他的身份证、家门钥匙还有摩托钥匙,要他将功补过,在油灯街做足了六个小时宣传才还给他。
不管他愿不愿意,六小时必须做足,差一分钟都不还。
林清执客气道:“为人民服务,实在辛苦了,我仅代表西河市刑警第二支队所有同僚对二位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他话说完,自个去一旁的宵夜店点了碗酸汤鸡丝豆腐面。
*
赵云今再多的乖戾在林清执面前都不敢表现分毫,爬墙跑出家门、在赌场笑里藏刀、冷眼看江易被人剁手,这些通通被她掩藏起来,如果不是江易见过她早前的模样,恐怕真要被她漂亮的外表迷惑,以为她是什么奶油甜心小乖乖。
电瓶车很好操作,车速慢如蜗牛散步,平时都被贺丰宝拿来巡街用。
赵云今坐在驾驶位嚼口香糖,如果不是薄荷味激爽,这大半夜的她都快睡过去了。
她转了转方向盘,看着车下的江易:“要我请你上来?”
赵云今半夜离家只穿了件宽松的运动衫,头发也是胡乱披着,不着粉黛依然美得人心惊,她一眼扫过来,又纯又欲,还杂糅着冷艳的疏离,和在林清执面前的她判若两人。
她皓白的手腕赤在外,腕上系着一条端午辟邪编的五色线绳,颜色暗沉得发旧。
江易的视线暗了暗,从她的腕子移到她脸上。
赵云今以为这刺头不会听话,可江易却坐上来了,还挺乖,至少比警察在场时顺丝。
“你叫赵云今?”方才在赌场依稀听纹身男叫过她名字,可那时太匆忙,没空去在意,闲下来才记起这件事。
赵云今嘴里忙着嚼口香糖,没应声,也许是根本懒得搭理他,她开着电瓶车朝油灯街深处走,眼睛下瞄:“看看座位下有没有横幅。”
江易伸手去掏,除了一个小型扩音喇叭外什么都没有。林清执只说让两人宣传,却没说如何宣传,按赵云今的想法,夜里嫖客多,在电瓶车上挂条横幅守在街口,让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到,坚持六小时就算完事。
可车上没横幅,赵云今不懂了,难道林清执要她挨家挨户去敲门,给油灯街的小姐做上思想教育课吗?
江易玩那喇叭,按了几下开关,骤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啦声。
紧接着,一段极其乡土的西南民歌放大了几十倍从喇叭筒里炸出来,一个女人又妖又欠揍的声音嚷嚷着唱:
“叫你不要去嫖.娼,嫖.娼的男人太窝囊,嫖出稀奇古怪病,迟早要把太监当,啊——迟早要把太监当——”
江易:“……”
赵云今:“…………”
这办事风格,很林清执。
不严厉,不强制,丢人丢穿地心还美其名曰协助警方工作,让你头皮发麻,七窍生烟,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不敢再犯。
“宣传歌”放了没多久,面前那几幢门口挂满煤油灯的小楼里寂灭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来,不止一家的房门打开,或是出来光裸上身的男人,或是出来衣衫不整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朝声音的源头望。
男人见是警车多半不敢作声,又悄咪咪藏回屋里,倒是有几个女人满不在乎倚在栏杆上抽烟。
一个矮胖男人穿好衣服要走,女人拽着他裤带:“你给钱!嫖完拍拍屁股就想走吗?”
男人气急败坏,指着楼下的警车低声骂:“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警察在那你还敢要钱?收了钱你就蹲号子去吧!”
他骂骂咧咧走了,楼上的女人也骂骂咧咧,她端了盆洗脚水,悍妇本性暴露,劈头盖脸朝楼底泼过去。
男人刚走出楼,被半盆臭水泼得透心凉,而另外半盆,一滴不落浇在了正靠着电瓶车点烟的江易的鞋子上。
女人面露讥讽:“大半夜放放放,放你娘的屁,有种去你妈的坟头上放,小烂屎。”
江易手中的烟被她溅起的水星浇灭。
他手指一顿,漠然抬起头,眸子深邃,露出一个阴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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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烂屎”是油灯街最没素质的骂街话, 也是妓.女们心照不宣的行话。
江易年幼时常搬着小板凳在屋里写作业,小小而灰蒙的窗外,夕阳的余晖笼盖了整条街子, 巷口小吃摊的油烟袅娜升起,江滟柳买了碗米粉坐在门口的藤编椅上嗦, 她将装米粉的搪瓷缸放在膝头, 一手拿筷子, 一手拿蒲扇扇凉。
江易写完作业拿给她检查,写好才有饭吃,江滟柳从红色丝绸外褂的口袋掏出张两块的票子递给他, 而后掏出面背后贴着彩色塑料广告纸的小镜自顾自朝嘴上涂抹着大红色的廉价口红。
她拿能戳死人的指甲盖点点江易额头:“吃饱了去街上玩, 别耽误我做生意。”
两块钱只能买来一两米粉,江易攥着钱不肯走,固执地伸出脏乎乎的小手。
江滟柳不耐烦:“你娘卖一次才十块钱, 多了没有,滚球。”
江易抱着搪瓷缸跑到巷口, 那时卖粉的还没有铺面, 一口锅一个灶,几张塑料桌撑起来就是一个街边摊。
桌子上坐满了人, 江易打了一两米粉蹲在墙边狼吞虎咽,粉吃完了连汤底都喝得精光, 他没吃饱,意犹未尽盯着翻腾的锅子, 老板看见了扬起汤勺吓唬他:“看什么看, 再敢偷吃把你的眼珠子抠喽——”
在江易对小时候不甚美好的记忆里,他从没吃饱过。
江滟柳生意差,进账少, 可偏她花钱大手大脚,赚了钱就拿去做指甲、纹眉毛、染头发。别人去菜场花几块钱买的菜回家料理一下配上几毛钱的馒头能吃好几天,可江滟柳不会做饭,顿顿都要出去买,接客赚的钱也只是刚刚够维持生活开支。
那时的江易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大半时间都是饿着肚子的,可孩子对于苦难的承受力很强,饿是真的饿,玩起来疯也是真的疯,去香溪扎几个猛子和几团泥巴,再去游戏厅看着衣冠齐整的中学生拿着崭新的硬币打几局魂斗罗,那点不值一提饥饿带来的难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易总是在夜很深时才敢回家,回早了江滟柳要打他,偶尔屋里的陌生男人也翻着眼白他。
倘若嫖客诚信结账给点小费,江滟柳就会心情大好,奖他一块钱去巷子里买串烧烤火腿肠。
倘若遇上些胡搅蛮缠的客人,非说小孩回来败兴赖着少给几块钱,江滟柳也没辙,等嫖客走了,受罪的是他。
因此江易从不早回家,拖到越晚越好,反正江滟柳不会找他,要是他不幸在外面叫人贩子拐走,江滟柳说不准还会开瓶啤酒庆祝下——家里少了张嘴吃饭,又能省出钱去做头发了。
那晚江易临近十二点才回,刚拐进街口就听到熟悉的楼里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骂街,有尖叫,还有巴掌着肉的啪嗒声。
他站在楼下,透过栏杆的空隙,看见自家门前的煤油灯摇曳着最后一点光亮,在那昏暗的光下,一群女人把披头散发的江滟柳从屋里拖出来按在地上扒衣服、拿鞋底抽脸颊,她们帼她耳光,踹她肚子,骂她荡.妇勾引人家老公,骂她不知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