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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李渭和春天远望这阵营,心中俱是一惊,走进一看,见军中营帐分布整洁规律,兵士往来走动,兵甲锃亮,行动整齐划一,气势雄浑,是一支精锐又骁勇的突厥军。
  军营入口,一支铁甲军士肃然而立,起首立了个年轻男子,年岁和李渭差不多大,身着明耀金甲,相貌英朗,高鼻深目,浅褐色的瞳仁,眼神锐利若鹰隼,不声不响的打量李渭。
  跌罗打头,毕恭毕敬的下马行膝礼:“撒昆,人已经到了。”
  贺咄微一颔首,看见昔日旧友神色平淡,见他波澜不起,眼神纹风不动,身前却坐了个娇俏少女,看上去呵护的紧。
  两人对面相见,贺咄不动,李渭也不动,良久李渭翻身下马。
  李渭慢悠悠将马鞭塞入腰间。
  贺咄虽然伫立不动,他那站姿却是颐指气使惯了,语气轻狂又傲慢:“四五年不见,难得来我这一趟,也不进来坐坐。”
  “我在斛萨部给你带过信,有事情要来一趟,不会停留太久,坐不坐都不打紧。”
  “你不肯来,是还生我气”贺咄道。
  李渭不理他,去扶春天下马。
  两人目光对峙半晌,贺咄瞥见春天被李渭半掩在身后,也不给他引荐一番,眼波闪了闪,语气终于沾了笑意:“终于有女人了?不错啊,石头开窍了!”
  李渭微恼,低喝:“贺咄,闭嘴。”
  贺咄听得此言,果真闭上嘴,扬起下巴,对着春天道:“我叫贺咄,突厥亲王,他的老朋友。”
  春天早在一旁看见两个男人的彼此交锋,见李渭对贺咄神色颇冷淡,又因他是突厥人,关系尴尬,迟疑的点了点头。
  “远来是客,进来坐吧,喝杯热茶。”贺咄带着两人往里走。
  他带着李渭两人入一顶金帐,撩起毡帘,李渭只见满目的金碧辉煌,金瓶、金瓮,金木柱,金帐后搁着一张金床。
  李渭蹙眉,只觉满眼冒着金星,掂着步伐不肯进去:“贺咄,你这儿是不是太过了。”
  “我的王帐就是这规格。”贺咄施然入内,“虽看着有些俗气,好歹夜里我也不歇在此处,姑且可忍忍。”
  包金的木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肉佳肴,贺咄请两人入座,对身边人道:“去把敦啜唤过来。”


第65章 昔日情
  等人的空闲, 贺咄问李渭:“这些年你做什么去了?”
  “走商。”
  “又走商。”贺咄冷冷呲笑一声,“何必呢,我和你已经撇的干干净净。”
  李渭淡然道:“和你无关。”
  毡帘掀起, 进来个身量苗头,气质冷清的年轻女子, 年岁二十几许, 那女子云髻、广袖、紫襦裙、细眉、白肤、樱桃唇, 身上飘散着淡淡的药气,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家女。
  “雪儿。”贺咄起身去迎她,女子却径直绕过他, 瞥见帐内坐着的李渭和春天, 脚步一滞,声音清婉,低叹:“想不到有朝一日, 还能见故土之人。”
  她朝李渭两人敛衽:“我叫辜雪。亦是汉人,不知两位友人从何处来?”
  贺咄伴在她身边, 见她对自己冷淡, 也不以为恼,面色仍是端着一股子傲色, 扶着辜雪入席。
  李渭和春天相视一眼,皆是施礼介绍自己, 辜雪听闻春天来自长安,眼睛一亮, 咦了一声, 问春天:“今年碧波桥的桃花开的好么?”
  长安碧波桥下遍植桃树,每逢春时,桥下花海如云, 行人驻足,久而久之,此处也成了长安一处踏春之景。
  御医辜家就碧波桥下,医德泽民,辜家在碧波桥旁开了一间医馆,叫回春堂,碧波桥,也叫活命桥。
  碧波桥这一片桃林,是她儿时和父母所栽,不管身在何处,她最挂念的就是这片桃林。
  春天略一愣:“辜姐姐...我离开长安许久,已有两年未见过碧波桥的桃花了...”
  辜雪亦是怔住,黯然道:“原来你也是离家之人...”
  两人想起昔年的光景,俱是目光迷蒙,面色带忧。
  坐在一侧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目光交锋,兴味不明,贺咄放低身量,劝慰辜雪:“你若实在喜欢那片林子,明年开春,我让人在这也种一片桃林如何?品相跟碧波桥的一样。”
  辜雪冷声回他:“那是江南的桃种,即便种在这,也活不成、开不出花来。”
  李渭将手中的温茶递给春天,温声道:“明年桃花开的时节,可以好好的游玩一番。”
  春天目光楚楚的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四人坐定,桌上摆满珍馐,气氛却不算太热闹,贺咄神色冷傲,李渭对他视而不见,辜雪冷清,春天温和。
  说起来突厥的目的,李渭略顿了顿,将春天之事在席间略说一番,对着贺咄道:“当年两军交战,小春都尉是追着沙钵罗部至曳咥河,最后不敌,全军死于沙钵罗刀下。”
  贺咄皱眉,浅瞳微眯:“沙钵罗部是我大哥的亲部,五年前大战,全部都被你们伊吾军歼杀的一个不留,我大哥痛失亲部,损失惨重,自己逃回了牙海,一命还一命,还不够么?”
  他话语刚落,席间气氛顿时冷下来。
  满席四人,三个汉人目光都颇为冷然的注视着贺咄,他一个突厥亲王,外头数万的突厥精锐,在这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也颇觉燥热。
  贺咄吐了口浊气,逼出一席话:“沙场酷烈,刀剑无眼,几年前的那场大战,我突厥损伤数万大军,元气大伤,无数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岁冬又逢大寒,牛羊马匹成群冻死,不知饿死多少人,突厥人付出的代价,远比你们汉人更残酷。”
  李渭剑眉兀然竖起,冷然对他道:“所以呢。所以你又率着几万大军,从折罗漫山南下,驻扎在此地,日夜操练,只等着有一日窥准时机,大杀四方,再侵我们汉人的土地。”
  “我们突厥人也要活命!”贺咄神色冷傲,一字一句的道,“凭什么你们汉人就拥有鱼米之乡,锦绣之地,你们过的安生日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突厥的子民,只能偏安在这荒野里,寒风暴雪,随时都能要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牧场,为了活命,我们饮毛茹血,只能抱着牛羊取暖,凭什么,都是天生天养的人,我们突厥人要这样活?!!”
  “这就是你的理由?”李渭怒道,声音失去了温和和耐心,“就拿这个理由,你们就可以侵占他人的家园?”
  贺咄霍然站起,双臂抠在桌沿,俯身对李渭道:“李渭,你别忘了,河西祁连山,原本就是匈奴人的土地,西域十六国,那是柔然人的地盘,两广属于南越人,云滇是南诏国的,黑水则是室韦,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你们汉人的地方不过是中原一块,你们汉人的皇帝也在一步步蚕食、吞并、掠夺别人的土地,为何到最后,你们成了天//朝礼邦,满口仁慈,我们成了蛮夷,见则诛杀?天下之争,无非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人皆可逐鹿天下,我们又何错之有。”
  “那你们肆意杀人,掠夺、奴役、盘剥我们汉人呢?”李渭起身拍桌,竖眉喝道:“上次大战,你们在晋北、河西、西域各国掠夺了三万汉人,一万战俘,你曾答应过我,不会无端杀戮,那最后这些人下场如何,你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做虐杀百姓的遮羞布,当年在战场相见,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你焉知我没有试图去救过他们。”贺咄双目血红,也狠力拍了拍桌子,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几年前我刚从中原游历回来,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权、没有兵、我父王和大哥要一意孤行,我奈何不了他们。但如今,我大哥势微,我有了亲部,你又焉知我成功后,我不会施仁政、礼贤良、安抚百姓?我也可以成为这大漠里群雄仰视,万民爱戴的突厥王。”
  话音刚落,那张包金纹彩的桌子在两人手下晃了晃,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桌上的金杯金盏哗啦俱摔在地上,满满的汤汁酒水溅在几人衣上。
  气氛在那一瞬间凝固,春天和辜雪默不作声的在一旁,李渭和贺咄相继颓坐在各自的圈椅上。
  春天去看李渭,只见他满面冷肃,墨瞳凝冻,默然不语,是她从没见过的肃杀模样。
  贺咄半晌呼出一口气,对着春天道:“杀你父亲之人确实是我突厥子民,但也早已死于你们汉军刀下,沙场无情,我对你父亲的死敬以遗憾,但不会愧疚。你父亲的遗骸,我帮你寻出来,送回去安葬。”
  他霍然从椅子内站起来,不看李渭,神色桀骜,目光清冷,大步朝外走去。
  辜雪握了握春天的手:“请节哀,逝者已逝,生者还需保重,我敬佩妹妹的勇气,也很希望你早日找到令尊的遗骸,还归故里。”
  她微微叹气:“贺咄他...性情固执,人却不算坏...在突厥贵族里,他算难得心善,他刚说的这些话...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年...也始终无法扭转他的半分心思。”
  她转向李渭:“虽然和郎君缘悭一面,但听贺咄提及过许多次郎君的名字,他很爱说那些往事...说你们少年相遇,你救过他的性命,两人还一起游历了不少地方,虽然不见面,但他一直记挂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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