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了,我让人进来领两位贵客早些歇息,有什么恩怨,明儿再了吧。”
她施施然出去,帐外寒风透过罗裙,侵骨冰寒,回到自己的毡帐,见贺咄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长腿垂落在床沿,闭目养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这间毡帐外看普通,入内却大有不同,拔步床,青罗帐,金猊香炉百宝架,螺钿屏风山水绣榻,妆台上搁着奁匣,书案上搁着笔墨,一侧桌上还搁着不少飘着药气的瓶瓶罐罐,正是长安城内她香闺中一模一样的布置。
辜雪舀来热水,沾湿帕子替贺咄拭脸,温热的罗帕覆在他面靥上,而后是柔软的手轻轻在面上擦拭。
“跌罗带他们两人歇息去了。”她道,“你见到李渭,很不一样。”
他略微嗯了一声,伸手一扯,将带着药香的柔弱女子扯在身上,听见她一声轻呼,扔开脸上热帕,敏捷翻身覆在她身上,伸手去扯她的襦裙。
辜雪去推他的胸膛:“贺咄,别随时随地发//情。”
贺咄怒气还未消散,眼神冷锐,炯炯目光盯着她:“看见他们两人,你是不是又想偷偷跑回长安?”
她盯着他:“我回去做什么,你一次次把我掳来这里,我清白早失,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贺咄将遒健身体像阴云一般笼罩在她上空,见她雪白的容貌染上一丝红霞,正色道:“那你给我生个孩子,雪儿,给我生个孩子,我才心安。”
辜雪别开脸庞,不说话。
粗糙冷硬的手指抽开襦裙的系带,她只觉身上一凉,身体又旋即热起来,咬牙道:“贺咄,你总是拿旁的东西来桎梏我,这又何必呢。”
他冷哼,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压根不想留在这,若是真心实意的愿肯,如何同床四年,还未见你有孕。”
“你最擅长千金科,这几年,使出的那些避孕的法子我防不胜防,你不想有孩子,也不甘心跟着我。”
“生个孩子出来做什么?生个儿子,以后还要教他杀人,杀他母亲的同胞,侵扰他母亲的故土。若是生个女儿,难道要按你们突厥习俗,将她溺毙。”
“现在没有人敢溺毙女婴。”他鼻音咻咻,“我下过禁令,这种陋习会慢慢消失。”
辜雪摇摇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的孩子活在这样的地方...”
“那你留下来,改变我们。”他挺身,“留下来,给我的子民治病,免于他们受病痛的折磨;教化我们的妇女,教她们照顾家庭,抚养后代;教养我们的孩童,让他们知礼节懂孝悌,脱离野蛮。”
”贺咄,我不是神人,也不是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她屏住身体的战栗,“我们是敌人。”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敦啜,以后也是突厥的阏氏。”
“如果你死了,我就是你兄弟的女人。”
“祸害遗千年,我怎么会死,当然要好好活着,让你一辈子也离不了我。”
罗帐上的折枝花如遇晚风急雨荡漾,雪白浅褐之色俱沾了濡湿的雾,风乍停,忽然又筛过一阵急雨,跌落高处枝头摇摇欲坠的灵魂。
跌罗见金帐里满地狼藉,李渭脸色半是颓废,半是冷硬,知道贺咄和李渭两人有了龃龉,摇摇头,认命的叹了口气,命人进来收拾,将李渭和春天送入了毡帐。
春天眨眨眼,看着李渭仍一声不吭的坐在圈椅里,面色寒冻,双眸颓废,塞了杯热茶在他手中。
直到那杯茶由热转冷,李渭才吁出一口气,眨眨眼,将满腹情绪收敛起来,神色渐渐温和了些。
他瞥见身前半蹲了个小小身影,一双圆圆的眼不落睫的盯着他,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启唇:“刚才吓到了?”
她点点头,小声道:“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生气...你还好么?”
他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的发束揉松散,见她青丝蓬乱,像一只蓬松的小狸奴,这才郁色稍退,眼里带着一丝暖意:“我没事。”
满头青丝披泻而下,春天被他大掌揉搓的心头发热发软,将双臂枕在他腿间,将头颅贴在手臂上,温顺伏在他膝头。
他用指节慢慢梳理着她的发,青丝厚重,抚摸着像冰冷柔顺的绸,毡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哔啵。
春天缓声问他:“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嗯了一声。
“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么?”
“是好奇了么?”他低声问,指尖撩起她的一束发,轻轻揉搓。
“我想知道那时候的李渭是什么模样。”她目光盯着他,“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他叹了口气:“其实河西也有不少突厥人,他们因各种原因流寓于河西,但日子都很不好过。汉人歧视胡人,强胡欺凌杂胡,但所有人都厌恶突厥人,因为突厥军实在太残暴好战,恶名在外。十六岁那年,我受人之托,独自去敦煌送一样东西,路过从化乡,看见一群胡人在杖打一个突厥人,那人年岁和我差不多大,就是贺咄,他被打的满脸是血,还啐了旁人一口血痰,神情很是倨傲。”
“入夜之后,胡人们把贺咄吊在土墙上,把他身上泼了猪血,从化乡的沙碛里有一种黑蚂,这种黑蚁嗜血,会闻着血气去觅食,只要黑蚁爬到贺咄身上,一夜就能啃穿他的皮肉。我夜里偷偷的把贺咄救走了,他被我救起,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我们两人一面互嘲,一面往敦煌去,后来我把他带到了敦煌一处寺庙,自己回了甘州。”
“后来我们又在甘州城遇见,他成日满街游荡,身上也没什么钱,吃饭做活常被人轰打出来,他就跟着我身后晃荡,后来我就带着他,一起替商队跑跑腿,各处走走,那一两年间,他也不是一直在,偶尔出现一阵子,又消匿不见,后来我见到跌罗和他在一起,他说跌罗是他的族兄,自己寄住在族兄家中,我成婚的时候,他还来我家喝过喜酒,给我送了自己打猎的一只野猪。”
“后来我入了墨离军,他也消失不见,等到几年后再见面时,他穿着战甲,我才知道他是突厥贵族,身份不止显赫,还是突厥王的儿子,昔日的兄弟,一朝成了要命的敌人。”
李渭停住话语,去嗅自己的指尖,是她的发丝残留的气息,是草木清新又微涩的香气。这一路,她用芦苇汁液混着胡杨泪洗头,整个人犹如一株柔弱的芦苇。
“再见他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她抬头看他,“记忆还是崭新,故人却面目全非。”
他默默咀嚼着她的这句话,微微叹气:“谁也不曾想,造化弄人。”
晨露未晞,兵营里嘹亮的号角将春天唤醒,她出营帐一看,空旷的草地间列兵千万,高头大马,骑步射弩,铁甲闪耀,刀刃雪亮。
李渭早就起了,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贺咄操练亲部,面色冷清,眉眼间含着忧色。
两人心中俱是一个想法,这一支铁甲悍兵,如果长驱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辜雪去请李渭两人用早膳,见两人凝望突厥军操练,也默默的站在一侧:“多希望这一支军队,永远不要出发征途。”
贺咄跑马跑的热气腾腾,将甲衣都脱了,只穿着一身突厥常服,见李渭站在不远处,吁的勒住马,朝李渭喊道:“李渭,来试试我的良驹。”
李渭冷冷瞟他一眼,唤过追雷,追着贺咄而去。
辜雪对春天道:“他们恩怨未了,早晚要打一架。”
早膳吃的是熟悉长安风味,地黄粥、蓑衣肉丸、杏饼、柿干,外加一碗醴酪,辜雪亲自下厨。
“妹妹和我一同自长安来,离家许久,可能也怀念这长安早市摊的早饭。”她净手挽袖,“都是我自己摸索着做的,妹妹姑且一尝。”
她的毡帐其实侍女不少,却都是突厥侍女,不懂这些,辜雪见春天盯着一旁的女侍,微笑道:“以前有两个家中的侍女和我一道来的,但她们住不惯毡帐,我索性送她们回乡去了,只剩我一人。”
“姐姐出自御医世家,如何会来到这儿?”
辜雪慢悠悠搅着碗中的地黄粥,冰雪一般的容貌挟着几缕忧愁:“我是回春堂坐堂的大夫,主要看妇人病症,回春堂忙的时候,也在叔伯身边搭把手,看些伤寒痛症,有一年里遇见一个病人,胳膊脱臼,一只手肿的奇高,我帮着堂叔给他敷药针灸,后来这人就时不时常来,有病没病,都要来回春堂坐坐。”
“认识的久了,他专往我身边站,吓得来看病的夫人女郎都不上前来,我没有法子,问他想干什么,他只说想和我出去踏春共游。我当时不耐烦这样的登徒子,无奈应下,却爽了他的约,他也不恼,回回这样邀我,我总归还是动了心意,跟他相熟了些,自然两情相悦。”
“后来知道他是突厥人,我便主动断了这个情分,不再见他,后来他回了突厥,我嫁了人,原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成婚那日在花轿里,不知怎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在这千里之外的突厥国。”
“闹也闹过,气也气过,逃也逃过,还是摆脱不了他,一来二去,就在这呆了好几年。”
盛粥的碗是越窑白瓷,晶莹温润如玉,出自江南,桌上的香炉是鎏金莲花纹银熏炉,非中原的能工巧匠不能造,吃的粥米是碧粳米,颗颗细长带绿,香气扑鼻,来自河东,这些东西在长安尚不算稀罕物,在此间一起遇上,这心思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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