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通宵达旦的辛苦劳作,每月锻造的兵器被突厥取走时,只能得到少量的报酬,战事吃紧物资紧张时,锻造的兵器便要白白被征用,突厥军还要拉走族里的牛羊。
李渭观察了数日,深夜里在毡帐眺望仍可望见锻房的熊熊火光,有时彻夜不熄。
突厥已经开始南下折罗漫山,甚至悄悄出现在河西、伊吾一带,突厥国势力在一点点的汇集和蚕食边塞,虽然表面里两方仍是相安无事,但暗地里有丝丝风吹草动都大有深意,五年的平和时光过去了,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博弈,但会从哪个缺口开始?
篝火边的歌舞久久不歇,锻房内的火光渐渐暗淡下去,而后一群男人举着火把往毡帐而来,李渭知道这群人是斛萨部的能工壮勇,也是锻房内的锻工。
族人们瞥见锻房火歇,欢呼一声,很快有妇人端来美酒羊肉,等来人走进,李渭见这一波锻工足有六七十人之多,领头人就是梅录斛萨裴罗,这群锻工俱是身材高大结实,肌肉古铜的青壮年男子,脸色略有一丝疲惫之意。
斛萨人对锻工很是恭敬,纷纷献上酒水和食物,锻工们劳累一整日,也不多说话,先捧着酒肉大口嚼用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篝火里泼了油脂,火光大盛,明耀的火星随风飘扬,像长安城落幕的烟火,她明明刚觑见过李渭的身影,幢幢人影一晃,又不知去了何处。
众人围着篝火欢闹一阵后,夜已深,半轮明月高悬,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她不见李渭,寻了一圈仍不见身影,毡帐里也是空无一人。
春天无处可寻他,百无聊赖的在毡帐内独坐,甩甩头,听见满头珠玉声响,片刻之后听见外头李渭和梅录的说话之声,话语低沉听不清晰,两人的交谈在帐外持续了一会,稍后听见梅录远去,李渭撩开帐帘进来。
她抿了抿唇,跳下胡床给李渭煮茶,李渭也围着茶炉坐下,温声道:“今天夜里好像格外热闹。”
她点了点头,弯腰给他斟茶:“大家都玩的很开心。”
“嗯。”他似乎有点心事。
春天跪坐在草苫子上,颇不习惯的拉拉裙摆,李渭慢悠悠的啜着茶,垂着眼道:“刚听梅录说,过几日有斛萨部的辞火节,辞别一年中最热的火月,这日族中男女老少盛装出席,男子入山猎物,妇人们宰杀牛羊,全族人绕着篝火吃流水宴,很是热闹。”
“不知是什么样的热闹。”春天也给自己倒了茶水,捧着茶碗道,“应该很有趣吧。”
“辞火节后,昼短夜长,气温渐冷,我们过完节后,挑个时间走吧。”李渭道。
春天摩挲着茶碗:“好。”
她喝了口热茶,又问他:“你的伤...可以么?”
李渭颔首:“已经好了很多,并不碍事,一路上慢慢养吧。”
两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喝完茶后,李渭出毡帐去洗漱。
春天许久不惯戴首饰,只觉满头缀着彩珠玉石的发辫很是沉重,毡帐里又没有铜镜,她只得歪着头,摸着辫子一络络去拆头发。
拆了几束,身后有人静悄悄站着。
他俯下身来,耐心帮她一起拆着她的发辫,将一串串的彩石从发间抽出,最后满头半长不短的青丝拢在她肩头,黑鸦鸦的一把衬的她肩背单薄,他低声道:“很好看。”
”嗯?“她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话语在唇间再三婉转,最后道:“衣裳和头发都很漂亮。“
她手指挠挠衣裙,语气含含糊糊像抿着蜜糖:”承蒙夸奖...”
送火节那日天气晴朗,天空蔚蓝无垠,李渭肩膀伤势恢复的尚且不错,这日天不亮就随着部族的男子们一同入贪汗山打猎。
春天在此地已停留二十余日,跟着李渭和阑多学会了不少常用的字词,也能结结巴巴和族里人交流几句。一大早就跟着阑多去水边洗濯。
溪水清凉,绿草蒙茸,水边集聚了部落里多半的妇孺,入水洗濯的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撩水,草原民族性情更奔放些,春天小脸微红,藏入水中匆匆擦洗完,上岸去着衣。
妇人们洗完,纷纷换上鲜亮衣裳,又在附近采了一种绛红色的花,用石块将花叶俱捣碎,捣出花汁,将花汁和脂膏搅在一起,将那脂膏染的紫红,最后抹在脸颊和唇上,这妆容点染在妇人们的脸庞上,衬的唇瓣和双靥红艳如霞,有种质朴又冶艳的风情。
再回到营地,众人们燃起熊熊篝火,火上架了一口黑锅,几个妇人举着铁铲,在锅里翻炒一种澄黄的小粟米。
篝火旺盛,粟米的焦香气很快扑鼻而来。
临近晌午,男人们背着弓箭,带着猎物打马归来,个个面上显露得意之色,马背后身后挎着黄羊、野兔、鸨鸠、野驴之类野味。
留守在营帐的众人见勇士归来,大声欢呼迎接,打来的猎物很快被剥皮、清洗、抹上盐,架在火堆上炙烤。
族人围着篝火盘腿而坐,男人们喝酒屠羊,妇人们洗涮劳作,孩童们嬉闹尖叫,春天和李渭是旁客,此时也一并聚在人群之中,自早起春天就未吃过东西,直待到春天饥肠辘辘,梅录才身着盛装出息,站在篝火前大声和族人说话。而后抱着一只铁罐向众人分食粟米。
那粟米已被炒的焦黄带黑,用银勺分给族人,族人亦捧起双手相接,春天也得了一小捧,搁在手心里。
而后又向族人分食猎物,那大概是一只獐子肉,已烤的半焦不熟,每人俱分的一小片,春天手中的那块还血淋淋的挂着生血,她见众人神色自若的将生肉卷着粟米吞食,又觉惊讶,又觉腥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围视一圈,只得张张嘴,皱起面靥,正要闭目吞下手中的食物,旁侧偷偷探过来一只手,将她手上的生肉取走。
李渭知道她不爱生食,朝她眨眨眼,将她手中的生肉一口吞入。
吃过这口食物,人群纷纷松散起来,男人们喧闹着喝酒吃肉,春天混在人群中,也吃了个顶饱,见李渭朝她招手,递过来一块俱是肥油的羊肉。
她不爱荤油,见李渭油乎乎的手中的肥肉,不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皱了皱秀眉,别过脸:“我不吃了。”
他将羊肉递到她嘴边:“这是羊尾的臀油,虽看着油腻,却入口即化,清淡滑嫩,口感像醴酪,是羊身上最好的一块。”
她忙不迭的摇头:“不了。”
李渭坚持要将这块大肥油送到她肚子里,递到她嘴边:“试试。”
春天再三推拒:“会胖。”
他挑挑眉:"那更要吃。”
那块绵软又淡黄的肥油几要贴着她的脸,春天嫌弃的皱皱眉,红唇一张,勇气可嘉的将那一大块肥肉吸入嘴中,他被她柔软的唇触到拇指,轻轻一吮,只觉心荡神趐,脸上却纹丝不动。
这羊臀肉都是油软膏,确是入口即融,还带着微甜,李渭一连喂了三四块,见她连连摇头嫌弃,最后才罢手。
送火节后,李渭去了趟锻房。
锻房的入口热浪掀天,水汽缭绕,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嘈杂急切,山洞阔而深,热气扑腾,李渭初初一眼扫去,约莫有四五十人之多,俱是光膀短裤,浑身湿汗,挥着巨锤捶打铁器。
斛萨裴罗见有人来,起先把李渭拦在了锻房之外:“族内私地,请贵友止步。”
“请梅录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锻房外说话,斛萨裴罗知道李渭想打探锻房的情况,怕惹出什么枝节,有心拒绝,李渭沉吟片刻,只问:“敢为梅录,如今每月所锻造的兵器,数目与六七年前可否比肩?”
斛萨裴罗含含糊糊,良久方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突厥人在为将来的大战提前做准备了。
李渭离开军营数年,战与不战,其实与他关系尚且不大,但若西域各道又被战火冲断,商旅无路可走,赖商路生存的河西各郡被骚扰抢掠,民不聊生,他也脱不得身。
几日后,有一支二三十人的突厥军过来取兵器。
起首的兵将略一清点了数目,阖上手中小册子,命人将兵甲都搬上车辆。
春天站在不远处,望着那队突厥军,又见李渭用炭笔写了几个字,上前递给那名兵将,那名兵将略看了李渭几眼,神情似是平淡,点了点头走开。
她问李渭:“我们是要跟着他们去找贺咄王爷吗?”
他想了想:“不用,我只带句话给他,曳咥河的源头就在这附近山中,我们两人沿着源头往下游走即可。”
两人走的那日,家家户户俱抱出马酪酒给两人送别,春天掐指算一算,在此地已然住了将近一个月。
斛萨部有如世外桃源,这一个月时光飞逝的令人心惊,她走的时候也特别恋恋不舍。
春天也被热情的族人灌下不少的马酪酒,双靥微红,眼儿清亮,在送别声中同李渭踏上了旅程。
塞北的天已微有凉意,冷风起后,酒气顺着热气往脸上冒涌。
她和李渭共乘一骑,走出这片宁静的草原后,李渭再回头去看斛萨部,已然隐藏在无边绿意中,再看身前的春天,见少女双眼氤氲,满脸热气,正是一副酒酣身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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