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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薛夫人全身抖瑟,心内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她一声不吭,瞒着我们所有人,换了银钱,买马买仆,去了旧舍,又过了黄河,到了河西,走这么远的路,原来是要去伊吾。这孩子...疯了么?”
  "这不可能。”
  靖王见她喃喃自语,莹白面色越来越惨淡,瘦弱身体颤抖,长睫一抖,滚泪如珠,簌簌的粘在衣上。
  她的目光又急急忙忙回到信上,通读一遍又一遍,而后盯着靖王,神色萧瑟又凄惶,声如泣血,痛道:“伊吾有她爹爹!”
  薛夫人的过去,是她自己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鸿沟。靖王当年虽然从韦家轻而易举的拿捏了她,但后来花费无数心力,都无法赛过前一位的亡夫。
  一个微不足道的军中都尉,如何和他天潢贵胄相比?但在薛夫人心中,这一位亡夫的分量比他还要高些。
  薛夫人恍恍惚惚,一日哭肿了眼,后来几乎泣不成声,靖王如何劝说都不曾理睬。
  “我已令王涪追着两人足迹往玉门去拦截两人,不过几日功夫,定将你女儿带回来,你就歇歇吧,别哭坏了身子。”
  薛夫人攥着绣帕道:“你说段二公子见过妞妞,还一路照料过她,你将他唤来...我要亲自问问,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走了几千里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唐三省忙去段家请段瑾珂入府。段瑾珂见靖王身边亲信急匆匆来请他,心下诧异,以为有何大事,连衣裳都未换一身就跟着唐三省匆匆去了靖王府。
  唐三省带着他穿过重重院内,进了王府后苑,段瑾珂心下疑惑,向三省作揖:“三省公公,王爷不在外书房召我么?如何要去后院?”
  “公子一去便知,王爷大约是问些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唐三省带段瑾珂去了临湖水榭,荔嘉阁门窗紧闭,帷幔低垂,段瑾珂见靖王站在正房内踱步,紧敛浓眉,见段瑾珂来,连唤着唐三省上茶。
  段瑾珂瞥见荔嘉阁这三个字,松了口气,知道这是靖王嬖宠,薛夫人住的阁子。
  正房一旁有侧室,门口挂着九瓣重莲真珠帘,香气浮动,珠帘后有女子身影,心下旋即了然。
  “瑾珂,你将去年自红崖沟救人的见闻,仔细讲来。”
  他知靖王要问什么,也早已探听清楚薛夫人与当日红崖沟的少女的渊源。
  段瑾珂早已有所准备,当下将那日情景娓娓道来,讲春天受伤,容貌穿着,靴间匕首,只听见帘后有女子黄莺婉啭般的泣声传来:“二公子,你说她靴间藏着匕首,黑沉如铁,可否画予妾身看看,是如何样的。”
  当下唐三省送来笔墨,段瑾珂将那匕首样式描绘在纸上,他一路收着这匕首至长安,后又转给李渭带回甘州,看过几次,熟知形貌,画在纸上。
  唐三省将匕首图传给珠帘后薛夫人,薛夫人一见,正是亡夫遗物,妙目瞪圆,已是心肝俱裂,说不出来。
  段瑾珂见珠帘后半晌传来嘤嘤泣声,其音若玉盘珠玉,往后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靖王无奈坐在案前,皱眉吩咐段瑾珂:“你继续说。”
  段瑾珂便一路讲至后来甘州李渭救人,以及年后春天病愈后去找曹得宁问薛夫人之事,以及春天在甘州城的度日,甚至连春天在瞎子巷和驮马队各家的日常相处都娓娓道来。
  薛夫人已听得痴了,听到春天伤病已好,和一众人相处融洽,处处受人照料,心下宽慰了几分,又听得李娘子死后,春天和李渭一家不告而别,独自往西行去,又有如刀搅。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去做什么,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将她往年岁月都劈醒。
  一席语毕,满室只剩珠帘后女子嘤嘤哭泣。段瑾珂告退靖王,靖王正是满腔纷乱,也不强留他,段瑾珂却门之际,瞥见一婀娜妇人满面泪痕掀帘出来,那妇人成熟冶艳,风姿卓绝,眉眼与春天神似。
  只叹天下事情竟有这样凑巧,若他当初知道红崖沟的受伤少女是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带回长安来。
  这一日的莫贺延碛甚是奇妙,往日热风窜行,这日里居然纹丝不动,一丝微风也无,好似一池已然沸过的热水,毫无生气,只往上散逸着腾腾热气。天际倒是飘着几朵阴云,厚墩墩沉甸甸的压在天际,和铅灰大地遥遥呼应,直逼得人心燥热,更加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众人继续赶路。
  再行两日,就到了野马泉,老叩延慢慢说起这野马泉景致,野马泉是莫贺延碛唯一的一块绿洲,泉如弯月,泉边草木森然,红柳成林,清泉快慰,鸟兽绒绒,很是奇妙。
  众人被这番言语一激,又兼水囊里清水已近见底,正急着要补充水源,一夜在马上不曾停歇。
  至黎明,星月暗淡,曙光渐曦,风啸沙鸣,眼前荒漠连绵,要趁着日头高悬之前找个遮蔽处歇息。
  朝阳如火,白云似练,黄沙漫漫没有尽头,这片沙碛仿佛不知疲倦,无缩谓时间流逝。
  天气渐热,正要耐不住这红日热风之时,只见远处突然跳转出一片戈壁滩,颓岩乱石,土丘连绵,众人忙忙往其间穿行,在一片高耸嶙峋的风磨岩后找到阴凉之地。
  春天骑了一夜,双腿绵软,差点下不了马,好不容易在一块岩石上坐定,气喘吁吁,抱着水囊续命,李渭叮嘱她:“还有两日到野马泉,可许你多喝两口水,但不许一口饮尽。”
  春天抱着水囊乖乖点点头,李渭提着麸饼,去给两匹马补充粮草。
  众人懒得收拾,都挑拣着阴凉处先歇一觉,刚躺下,呜呜刮过的热风乍然顿住。
  而后是片刻的寂静,空气如凝固的浆糊,猛然间又有一股风从北方窜来,其声由低至高,低声如野兽低吼,高昂如铁叉扎入铜镜猛力划行,然后人人都尝到了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猛然灌入鼻腔,再侵入喉咙。
  “爷爷,你去哪?”叩延英见爷爷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急步驱出石滩去探看情景,叼在嘴里的烟枪闷闷的掉在了灰土里。
  “你们都起来。”老叩延回头喊了一声,语气平淡又镇定,“黑沙暴来了。”
  “黑沙暴?”
  众人出石滩探看。刚进这石滩时,青冥红日,天地还是泾渭分明,此时天幕尽头有滚滚黑尘滚动,看起来若幻影,如渺梦。
  沙暴来了。
  老叩延蹙眉,面色冷静,指挥众人:“快,将骆驼骡马都绑在一处,把驮包用具全都解下,仔细躲着那些碎岩,若是被风砸下来,连命也没了。”
  胡商们七手八脚的退回石滩,将骆驼骡马栓绑在一起,又去解包袱,还要顾着自己的水囊食物,驮马的粮秣,几人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叩延英这时还叉着腰,双眼发亮的望着远处,他还是第一次见沙碛里大的沙暴,兴奋的在空地上蹲了个鲤鱼打挺:“哼!哈!沙暴来了!”被老叩延敲脑袋:“你这皮孩子,赶紧去帮忙!”
  黄三丁两人无甚行囊,将马匹栓好后,也来帮着胡商们拉扯骆驼,捧抱包袱。
  李渭看着天幕处浓郁的一团混沌,见怪不怪,语气镇定指挥春天:“穿上风帽、面衣。”
  他迈向马匹,解下水粮送至她怀中,将她往一处巨岩墙根一送,将毡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别抬头。”
  春天心中既慌张又新奇,从善如流,趴倒在沙地里,又禁不住四下张望,见李渭将马匹和商队的驮群绑在一处,温顺的牲畜们挤拢在一处,伏倒在地,将头埋低。
  不过少顷,偌大的蓝天变得浊黄,灰土弥漫,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飞沙走石,包罗万象。风像刀割钝物,肆虐又暴戾,要将天地万物打磨上烙印,一颗颗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动,太阳如一轮薄影转瞬涣散不见,戈壁滩汹涌灌来一片越来越重的土雾。
  胡商们堪堪将所有的软包都堆集在巨岩下,用毡毯裹紧,骡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风中瑟瑟发抖,包袱皮刺啦一声,被狂风卷走。
  ”快,快,快,麸饼!”胡商们大喊,“快取下来。”
  李渭帮着胡商将骡马上最后一个包囊解下,眼见风沙张牙舞爪已经滚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来,黄尘铺面滚来,已经近在咫尺,那是惊涛骇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黄,罡风肆虐,裹着沙尘要将万物刮卷而去。
  戈壁滩轰隆作响,从地底发出沉闷的呐喊,怪岩颤抖,几乎要拔地飞走,地面上的沙尘被狂风纵的斗折蛇行,宛若癫狂起舞。
  尘土呛扬,春天裹着毡毯缩在地上,她闭着眼,尤且能听到那刺啦刺啦的风声,朔风好似要将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颗微小的石子,后背噼啪的飞石砸来,风轰隆有如雷鸣在耳边炸开。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觉自己要被这罡风吹去,抱紧手中水粮,正想开口呼喊,毡毯猛然被风掀开,粗粝黄沙灌进来,转瞬钻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觉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发出一声剧烈呛咳。
  瞬间有身体扑上来,隔着羊裘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大手抓紧毡毯,向内一折,将她全须全尾裹紧,完全覆盖在身体下,还犹记得留出一丝罅隙,容她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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