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跟很稳,没有摔倒,第一步超出预期。
贺春生信心倍增。
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耍诈?”
“没错。”柳烟坦承,“我利用你对我的信任,骗你走了第一个台阶。”
还有两级台阶,病前如履平地,病愈却觉得像悬崖上走钢丝一样危险。贺春生嘴唇紧抿,展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尽管当着家人摔个狗啃泥会很惨,他仍然勇敢地迈出了第二步。
脚的落点,不偏不倚,恰好踩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柳烟眼疾手快,在贺春生失去平衡的瞬间,她的怀抱给他最稳固的承托。
“不要扶我。”
“不扶你扶谁?”
“我要悔婚!”贺春生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浓浓的怒意。
“行。我今晚就搬回自己家。”柳烟收紧胳膊,箍住他的腰,协助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重新坐进轮椅,贺春生一言不发。
他移动轮椅,直直驶向西屋。
柳烟跟在后面,随轮椅前进的节奏走走停停。
忽然,贺春生停下了。他仰起头,脊背挺得笔直。
“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数。”
“嗯?”柳烟明知故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西屋门前搭了一米多宽的旧门板,轮椅可以顺利地进门。无需协助,贺春生自行将轮椅挪进屋子,旋转一百八十度挡在门口。
“进屋。我和你聊聊。”
他神情严肃,像是要教训闯祸学生的教导主任。
柳烟猜到他要提及的话题,所以她不上当。
“我答应带超睿去看晚熟小麦,暂时没空和你聊天。”
“宜早不宜迟,我有好多话,必须现在说!”
“做人要讲诚信。”柳烟不吃他这一套,微笑着徐徐后退,“你先看看书听会儿音乐,等我回来咱开个夜谈会。”
“你——”
抗议无效,贺春生只能眼睁睁目送柳烟远去。
她和小侄子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贺春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移动轮椅,来到桌前。
生病前摊开的稿纸,被人整齐地码在桌角。他抽出其中一沓,活动略显笨拙的手指,在首页写下两句:
“她来了。她走了。”
几秒之后,钢笔笔尖划去“走了”两个字。贺春生把它改成:“不能走。”
月色朦胧。
贺春生注视着墙外时而闪现时而变暗的手电筒光线,唇角不由得微微上翘。
光线是从柳烟家院子照过来的。
只隔了一排房子,院墙又矮,一眼就能发现。
清亮的声音随风传来。
“一个醉鬼说,我不敢顺着这个光柱爬上去。另一个醉鬼问,为啥不敢爬?”
稚嫩的童声急忙问道:“为啥呀?”
柳烟说出答案:“因为第一个醉鬼怕第二个醉鬼关掉手电筒开关,没有光柱,他不就摔下来了嘛!”
“哈哈哈——”贺超睿笑声不断,“婶婶,婶婶,你多给我讲几个笑话!”
“好,我再讲一个苍蝇妈妈和苍蝇儿子的笑话。”
两分钟不到,贺超睿的嗓门盖过了先前的笑声:“婶婶,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淡淡笑意,由贺春生的唇角荡漾开去。
他手握钢笔,慢慢地划去“她不能走”四个字。
最后,第二句变成了:“她是画中人。”
-
新星村是榆西县12个深度贫困村之一,始终和“贫穷”、“偏远”这两个词关系紧密。
柳烟考上大学那年,靠家里二十亩地打下的小麦,根本凑不够学费。
这些年,新星村考出去的大学生凤毛麟角,很多人读完初中就到南方沿海地区打工了。
近几年稍微好点,先是出了贺建邦和贺春生,后来又有了考到燕都上学的柳烟。
村主任老秦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学费凑不齐,大伙一齐想办法!老秦号召乡亲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前前后后帮助了贺家兄弟和柳烟。
贺建邦学的师范专业,毕业头两年回村支教,临时担任村办小学副校长一职。
之后,贺春生学成归来,带领乡亲们种植无公害蔬菜、开垦茶园。村里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贺建邦便接受了回城工作的机会。
虽是堂兄堂弟,但兄弟俩的感情胜过了亲手足。
贺春生不善言辞,家里几口人,他只跟贺建邦聊得来。
关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贺春生最纠结的地方是手表和手印。
第二天一早,他叫住要去地里帮忙的贺建邦,诉说满心的苦闷。
“哥,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我有一种,被人坑了的感觉。”
贺建邦说:“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换个角度想想,我这怪病很可能有后遗症。”贺春生眉头微蹙,“幸好没领结婚证,柳烟和我都有反悔的权利。”
贺建邦问:“你不想跟柳烟结婚?”
贺春生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迟迟没有回答。
“病已经彻底好了,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贺建邦提醒道,“柳烟是个好姑娘,好好珍惜!有那胡思乱想的闲工夫,你不如想想给她买个什么结婚礼物……”
“哥,别说了。我懂,我都懂——她照顾我半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可我不能因为感恩,耽误她一辈子的幸福啊!”
“堂堂七尺男儿,做事畏首畏尾的,没劲!”
贺春生摇头:“哥,你了解我,这不是胆量大小的问题。”
贺建邦望望院子里忙碌的妯娌俩,沉默好一阵才说:“我和你嫂子下午就回。超睿想多待几天,下周六我来接他。爸妈年纪大了,还得拜托你和柳烟照顾。”
贺春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建邦扭过头,瞧见压在书下写满字的稿纸。
抽出来一看,贺建邦乐不可支:“行啊,臭小子,跟我玩深沉!你可别说,这是你无意识状态随手乱写的?”
“我……”贺春生不自在地红了脸。
他垂着头,不像别人能够轻易掩饰内心的慌乱,而是越来越慌。没来由的,他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脸色发白,脑门冒汗。夺回稿纸的冲动涌出心头,怎奈他行动的速度跟不上——贺建邦已经站到了西屋门口,朝院里的女人们挥动那页稿纸。
“梁琪,柳烟,茄子干等会儿再晒,你们来看看这个,春生写的!”
如果地上有缝,贺春生宁肯压扁身体也要钻进去。
昨晚,柳烟领着贺超睿去看试验品种的小麦,欢声笑语飘回贺家大院的时候,他忍不住拿了另一张稿纸,恍恍惚惚写下柳烟的小名。
烟烟,烟烟。
整整一页纸……
“不看!”梁琪将茄子切成薄片,“我们忙着呢!谁像你们哥俩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等着人伺候。”
柳烟笑而不语,手中飞针走线,把茄子片穿在白色棉线上。
危机解除,贺春生松了一口气。
“哥,你饶了我吧,行吗?下辈子你还当我哥,我给你当小弟。”
“出息!”贺建邦回头,叠好稿纸,夹进一本书里,“喜欢又不敢承认,偷偷摸摸写人家名字,你可真叫我头疼!”
贺春生连忙把书抱进怀里:“今天翻地,你去帮帮大伯大妈。”
“马上就去。”贺建邦拍了一下堂弟的肩,力道很重,“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再和柳烟摊牌,别伤着人家的心。”
“嗯,我知道。”
“知道还在这儿叽歪!”
贺春生说:“哥,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
一听要开拖拉机,梁琪兴奋劲头上来了:“老公,我也要去。上大学以后我再没干过农活,给我个机会呗!”
“行,走吧!”
把贺超睿拜托给柳烟照看,贺建邦梁琪夫妻俩直奔麦田而去。
柳烟接替梁琪的位置,开始制作茄子薄片。
贺超睿也没闲着。
按照柳烟传授的方法,他用针线穿起一片又一片的茄子。
完成三个茄子的任务,贺超睿的小手沾满了茄子独有的气味。他跑进西屋,向贺春生展示“成果”:“叔叔,你闻,味道怪怪的!”
“是有点怪。”贺春生凑近嗅了两口,“不好闻。”
贺超睿有点紧张:“我会中毒吗?”
“不会,爷爷奶奶家的菜不打农药。”贺春生摸摸侄子毛茸茸的脑袋,说,“去洗手吧,把味儿洗掉就没事了。”
贺超睿跑到院子中央的水池,认真地搓洗双手。
叔侄俩的对话,柳烟没听清,不由得朗声问道:“春生,怎么了?”
贺春生缓缓起身,借椅背、桌面、门框的力,一点点走到了门外空地。
“超睿担心茄子有毒,我安慰他来着,说洗干净手就没事了。”
“小孩子的脑洞真有趣!”柳烟抬头,眼眸含笑,丰满的红唇弧度优美,“春生,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
贺春生忽觉心头发紧,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柳烟停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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