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喜可贺,如今的桑树精终于学会了该如何模仿人类在表现喜悦时会做出的表情。
女孩似是在挑拨的话成功地让连湘停了动作。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转向桑树精,问。
“只是想提醒你。”女孩站在原处,像是刻意地与连湘之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就算在是你认为是赢了,但是也付出了等同的代价。你自以为得到的那副崭新的身体,就是我们最宝贵的‘种子’。换言之,我们没有输。”她一顿一顿地吐着字。
连湘没有理睬女童,顾自又问了一遍,“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救世主?”
“蠢。”她还给桑树精的评价,只有这一个字。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目的就这么一个,活下去。不管是用谁的身体都无所谓。唯有活下去,这就是我发自本心的愿望,也是在这副恶魔的游戏中唯一能做的渺小的挣扎。就算是对浮月心存愧疚又如何,为了成全他人的幸福就自己忍受痛苦?抱歉,我从没这么善良过。”
看着桑树精变幻不定的表情,连湘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又要来妨碍你复活你的姐妹?”
连湘摊开手,坦然地回答,“因为,我就是想这么做呢。”
无论这意志是属于实花还是连湘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余想做的选择。
桑树精双目沉沉地盯着她。说不定以她的理解能力,根本没有听懂连湘想表达什么。
须臾之后,女童偏过头,站在高处往下眺望。“这种事怎么样都好。”高山之下的千年时光早已逝去,这世间的变化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但唯独人心,千万年来没有任何改变,“反正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已经是第九个月了,你阻止不了的,我最亲爱的姊妹马上就要回来了。”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嘻嘻”地笑出声来。
“那时候的阴阳师都不能把我们彻底杀死,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连湘瞥了眼自己绘在树杆表层的符咒,“这就是你明知道我在绘符却没有想方设法阻止的理由?”在她说话的同时,一道猩红的细线从树皮深处浮至表面。细线在树皮表面游离的同时又无数次地分出无数道树枝般的分岔,密密匝匝,就如同网兜般将树杆包拢其中。
眼看着符咒发动,桑树精仍旧镇定如故。
“那名叫‘咲耶’的阴阳师在发现我的姊妹重生后也做过同样的事。那时的她还只是棵可怜的小幼苗,但是……但是那个阴阳师却失败了!”桑树精一贯平直无太多变化起伏的音调中少见地出现了几分得意,“嘻嘻嘻嘻……”
站在高处,桑树精红色的裙摆在微风中略略扬起。她像个真正的小女孩一般肆无忌惮地笑着,而后拍起手,又哼起了那首连湘熟悉的童谣。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连湘将手背在身后,做出一个“掏”的动作,“那么……加上这个的力量后,效果会怎么样呢?”下一个瞬间,连湘就将手中的铁灰色长钉狠狠地插入网状符咒的中心。长钉穿破树皮的表层,深深地钉入树杆。
相隔一千多年的时光。当初她所不足的,就是一根封魔钉的力量。
如今,这个遗憾终于得以完满补偿。
自钉尖扎入树杆的刹那,桑树发出了一声似人的苦痛哀嚎。
透过树皮的防护,能够看到在中空的树杆中一名与眼前的精怪有着一模一样面目的孩童因痛楚而疯狂地在地上翻滚着。孩童的全身的皮肤上都印着赤红色的网状花纹,具体类型就与笼罩着树杆的咒印的形状一样。而那根刻满符咒的封魔钉,正从她胸口心脏部位横穿而过。
刺耳的尖叫持续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个翻滚的孩童很快就蜷缩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精魂已失,作为载体的桑树,亦随之化为灰烬。
见桑树消失,连湘淡然地蹲下身子扒了扒树根部分的泥土。很快她就找到了掩埋在泥土中的一个熟悉的红色木箱。她拍了拍葛笼,箱盖自动打开一旁,露出一张青年男子憔悴的脸。
在试探过男子的呼吸后,连湘松了口气。
赶上了。美嘉小姐的狩野前辈还活着。
做完这一切,她才有心情重新把注意转回一旁陷入魔怔的桑树精身上。“我知道,你要问的一定是为什么我会找到这个钉子,它不是应该被那些你操控的人藏起来了,是么?”她把玩着手中冰凉的长钉,又一次在女孩提出问题前说出了答案,“这还不简单,谁让你们的思维太好猜了呢?”
没想到以正常人的体质触碰这根蕴藏着力量的法器时,是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的。
“这颗封魔钉属金。金克木,就是你们的克星,所以在三颗钉子的封印下你们能乖乖沉寂这么多年。同时按照五行的说法,火克金,唯有烈火能溶解金属。其次在五行学说中,火象征着南方,那我们只要以神社为中心,往南边一路找过去就可以了。”
别看连湘此时的说话的语气是轻轻松松,但是实际上为了找这颗钉子,她和美嘉小姐及贺茂荆三人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连湘笑眯眯地,望着不远处缩至悬崖边缘的小女孩。
和荆及美嘉小姐打了个电话——这个手机还是美嘉小姐暂借给她的——在汇报结果之外还向两人告知了狩野计先生的情况。
狩野先生的生命安全的确是得到了保障,但是失踪的一个月他一直在作为桑树精的养料而勉强存活。因此此时狩野先生的体质已然非常虚弱,亟需送往医院接受治疗。
不过没有等荆与美嘉小姐赶到,连湘就先一步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就在这片森林的深处,过去曾是桑之神社旧址的位置现已建着一间不知名的祠堂。听荆说,这间祠堂便是她家族的先祖在辞世之前,要求后人在她墓地附近所立。
是啊,贺茂荆的先祖,便是贺茂咲耶。
时光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年少纳言府邸的位置建起了崭新的桑之神社,而当年浮月与暮叶隐居的桑之社,最后竟成为了咲耶长眠的地方。
连湘很快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推门进入。
祠堂的内部很干净,荆每年都会来这里打扫。毕竟是夜晚,空中又无月光,显得祠堂内部极为黯淡。祠堂中的摆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捆曾被施过咒而无法打开的卷轴,与一个纸人偶。
卷轴中记载的便是方才连湘使用的红线秘术。说来讽刺,由于师承芦屋道满,咲耶钻研出的这个红线秘术的具体原理与当年用借助蚕丝而成的封印咒术极其相似。若今日没有封魔钉的额外辅助,恐怕就算是连湘也无法成功地消灭那只还未成形的桑树精。
不过……她是知道的。连湘叹了口气。
与咲耶在各地旅行的确是一段让人感到快乐的回忆。可就算那副身子里曾经寄居着她的灵魂,从本质上而言,依然是桑树精的后代。在她的精神离开后,那只桑树精说不定就在某个时刻恢复了嗜杀本性……若是这样的话,咲耶曾体会过的痛苦,便是不言自明。
“对不起。”不止是咲耶,她其实欠了很多人这句话。
那一刹那,她脑中闪现过的是浮月的面容。
“或许这样也很好吧,希望浮月这次,能一直这样灿烂地微笑。”
而这只纸人偶……连湘珍惜地将纸人偶从桌上拿起。
荆在为她指路的时无意间提过一句,这是她小时候觉得祠堂内实在太过空旷孤独,因此就特意折了个纸人偶放在这里,希望能让其陪伴着她的先祖身边。也不知是不是咲耶的咒力庇佑,这只纸人偶自那时就保持着鲜艳的色彩,无论过去多久,颜色都未淡化一分。
但连湘着实没有想到的是……
“千代纸,原来你在这里。”连湘将纸人偶化为的紫色宝石放入口袋,与之前鬼的凭代——那本画册——幻化的绿色石头放在一起。
“很抱歉,咲耶,这个东西我不得不带走。”连湘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了一只用赤红色的折纸折成的千纸鹤,只是之前一直放在口袋中,现在这只纸鹤有些变形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用这个作为交换吧。”
连湘在离开京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回到了荆的神社。
面对庭院中那棵已有枯萎之态的桑树,她咬破手指,用自身的血液重新在树杆上重新画上咲耶所创的封印秘术。而后,她将最后一颗未能归为的封魔钉重新钉回了树干中。那闪烁着红光线状的符咒就如蚕丝,将中心位置的三根封魔钉包成茧状,彻底锁死。
那只桑树精之前在钉子与符咒的围攻下就显得有些半死不活,现在趁她最虚弱的时候发动咒术、一举封印。这样,作为要永远守护在这里的咲耶的后人,应该再无后顾之忧了。
做完这一切,连湘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看不见的灰尘。
解决了桑树精的闹剧,又回收了两个凭代,那差不多该是她离去的时间了。
但就在连湘转头离去时,却突然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神社内立了名身材高挑、面容冷漠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