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她打定主意的时候,有人先她一步将那本书从地上拾了起来。连湘的视线顺着那只细白修长的手一路上移。手的主人在捡起书之后,还得意地将其对着连湘晃了又晃。
轻松感消失了。她沉下脸,戒备地盯着突兀地出现在不远处那衣冠整洁的少年人。
“这个,还是交给我保管比较好。”恶魔君的面上挂着温暖有礼的笑容,漆黑的眼眸深处却冰冷地找不到一丝情感。
像是故意计算过时间,他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时刻,再一次出现在连湘面前。
“你……”糟糕的回忆袭来,带起她警觉的情绪。连湘感到自己的心脏一瞬跳得飞快,之前被强压的不安感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结合过去的经历,她快速地思索起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会让自己再次陷入危机的细节。“还是我做的事被发现了?”她瞥了眼恶魔君愉悦的微笑,皮肤上瞬间浮起层鸡皮疙瘩。
听清了连湘的自言自语,漆黑的眼底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恶魔君步伐轻快向她靠近,“呐,”他问得天真,“我需要发现什么吗?”
连湘呼吸一窒,即刻迅速地别开眼。她终归不是个好演员,一抹艳红色迅速冲上她苍白的脸颊,泄露了她想要极力隐藏的尴尬与难堪。
“噗嗤……哈哈哈哈……”连湘的反应让恶魔君开心地笑出声。他顾自笑了一阵,抬起手捏了捏鼻翼,颇为无奈的模样,“如果你是说你在这家人的灵魂上下咒的事情的话,很抱歉,我早就知道了哦。”
他的尾音轻轻巧巧地勾起。连湘却觉察到有一层无形的威慑沉重地压制了她。
他就像是猎人,在玩弄着陷入陷阱的猎物。
连湘无暇去在乎自己的小动作早已被恶魔洞察的事实,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传达着危险来临的警告。
“人类本就是很有趣的生物呢。”恶魔君刻意地拖长了音调,而后又将他那张看似天真纯良的脸凑到连湘的眼前,“果真,你没有让我失望。”
就在他的背后,初生的朝阳爬过山壁,淡金色的光辉衬起一片湖水色的天空。少年立于一片光明之下,将原本暗藏在语气中的残酷与冷漠完全展现,“你还真是,和我预计中完全一样的,愚蠢。”清秀的面容笼入阴影,唯能看见他淡色的唇,勾挑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丝丝寒气沿着她的脊梁一路上行,它具化为缕缕无色的绸带,在绕过颈项将她彻底缠绕其中。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感觉到自己的脊背贴上一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身体。
恶魔君纤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垂在耳侧的一丝碎发,低沉的耳语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你真的以为我的目的是这家无聊的人类?”
最后的一丝血色从连湘面上消失殆尽。她觉察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你以为,这场游戏就这样结束了吗?”
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用温柔的口吻说着暧昧的话语,但是无法改变,对方是恶魔的这个事实。
不甚鲜明的画面飞快地从连湘眼前掠过。终于,她想起了被自己遗忘在一旁的疑虑。
一次又一次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还有在实验室内,恶魔君对她说过的话。
“难道……你又对我的记忆……”
“啊拉,发现了吗?”少年口中呼出的气息如羽毛般刷过她的耳廓,“可惜,太迟了……”
“这场游戏的主角,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呢。”
私语如蛇从耳道钻入她的大脑。眩晕感在脑中涤荡,模糊了她的视界。不远处的火焰与天光连绵成一片渐变的颜色,可连湘却什么都看不清了,光在消失,黑暗逐渐吞噬一切。最后将她的意识,沉入了一片虚无。
在朦胧中,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游戏开始之时。亲昵地仿若恋人间的耳鬓厮磨。
他说:“再一次,再与我玩一次这场游戏吧。”
她的记忆,的确是又一次地欺骗了她。
以玛利亚的身份进入这个故事。随着剧情的进程推进,她封印了由莫妮卡的憎恨引发的诅咒,借助人偶的力量杀死了教授,又不断地制造机会让金发少年对阿雅的真实性格产生怀疑……这些,都是在游戏二周目时发生的事。
换言之,这是她第二次经历在《狂父》中发生的种种事件。
她所体会到的熟悉感皆来源于此。
过去发生过的事如同幻灯般匆忙回放。连湘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一辆飞速倒行的列车上,以看客的身份又一次匆忙体会曾经体验过的那些惊心动魄。之前全部被剜去的记忆一次性地全部塞回她的脑中,那般粗暴的手法,只叫她觉得大脑涨疼。
初次来到这个局中,被连湘所依附的角色并非女仆,而是那个拥有天使面庞的十一岁小女孩。凭借自己对剧情的熟知,她使用着阿雅的身体,先是怂恿莫妮卡将教授带去了另一个世界,变相地解放了诅咒;之后又利用金发少年对自己的好感,将想要完成教授遗愿、将自己制作成人偶的女仆永远地锁困在这所房子中。
而后,当她逃出这个“家”的时候,被她遗忘在故事之外的恶魔君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说游戏还没开始,而后清空了她的记忆。再次醒来后,她就成为了女仆。
连湘从混沌的意识中苏醒。她茫然地盯着头顶被橘红色的光芒映地变色的墙纸,手脚发软用不上一点力气。
好热。
能感到有一滴汗珠正缓缓顺着额际滑落,可是她怎么连抬起手将其拭去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浸湿了衣服,黏在后背上。温度过高的空气,几乎快将她□□在外的皮肤给灼伤。
这是怎么了?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当连湘在回想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些本是属于她的记忆轰然涌入脑海。在她一点一点理解目前所发生的状况时,唯一能动作的眼球,缓慢且不安地扫过这个熟悉的房间。
用沾上凝固血渍的粉红色的落地衣柜,被火焰点燃的塞满猎奇童话画册读本的多层书架,还有那些形貌诡异的,用无神双眼盯着她毛绒玩具们……答案昭然若揭。
这是阿雅的卧室!
可是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不管是以阿雅还是以玛利亚的身份,她分明都已经逃出了这个家才对啊!
不……逐渐升高的温度提醒着她现在并没有能让她纠结这些的时间。现在多雷维斯家的宅邸早就陷入一片火海,继续发呆,恐怕就会被活活闷死在这里了!
这绝不是她想要达成的结果啊!
这般想着,连湘再次挣扎起来。可是,就仿佛是有人切断了她意识和行动之间的连线。无论她怎么尝试移动自己的身体,都只能看着自己的手臂软趴趴地横在一旁。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囚困在这个牢笼般的躯壳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没有获得任何操控的权利。
而那样娇小的手掌,怎么看都不像是属于一个成年人的。
这是,阿雅的身体?
“我呢,一直觉得,人类真的是很奇怪的物种啊……”就在这时,恶魔君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响了起来。他就像是对着一台破旧的录音机念出首古老的抒情诗,添加再多累赘般的情感都无法掩饰电流的嘈杂声。
“看吧,当你附着在不同的角色身上的时候,角色本身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作为阿雅的时间,你觉得玛利亚罪无可恕;身为玛利亚的时刻,你又觉得决不能让阿雅活下去……那么,真正有罪的人,究竟是谁呢?”
连湘张了张口,然而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连发声的能力都彻底失去了。
回荡在大脑中,恶魔君的声音没有停止,“人类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能获取最大利益的方法,一旦当立场改变,就连选择都会完全不同。并且对此,他们还会根据情况编造出多套完全相悖的理由……呐,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呀?”
“最重要的是自己,至于别的人,怎么样都无所谓,是吧?”
火苗通过书架攀登上了天花板。火舌轻易将所有吞噬殆尽。那处角落的墙纸被烧得发黄卷曲,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连湘浑身无力地躺在属于阿雅的小床上,沉默地盯着那处开始变为焦黑的痕迹。
再不做些什么,她定会和这幢房屋一起,化为灰烬。
“所以啊,”恶魔君拖长了调子,换上了如同对待小孩子的教育口吻,“应该给这样双重标准的人类一些教训,你说对吗,连湘?”
重要的细节总是姗姗来迟,仿佛只有到固定的那个时点,才会恰到好处得进入脑海。连湘在此时想起的,是金发少年用注射器将一管透明的液体注入阿雅体内的画面。金发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甚至盖过了恶魔君侵入她脑中的低语。
“你父亲发明的药物……保留感觉与意识……动弹不得……活生生……至死……”
被火炎包围的房间,还有注射了药物,全身麻痹的自己。
“又是,死亡结局吗……”连湘绝望地闭上眼。疲惫感如同潮水席卷了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