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齿 (祖乐)

　　巧合就是这么简单。简兆文站在身后悄悄观察，等男人点了单，主动要了一模一样的摩卡和麦芬，邀他去旁边稍坐。聊了一会儿就有了下文，男人最近被公司排挤，正急着换工作，家又在附近不想跑得太远，能力足够优秀就是苦于没有人脉跳槽。简兆文出价50万年薪，周一入职，试用期期间打八折——已婚又有房贷的男人，脾气虽差底气也不那么足，为了养家糊口要求不会太高；何况住在附近就好加班，就算是上海男人，只要住得近肯付加班费，剩下的都可以谈。
　　简兆文和雷正制定的一条公司政策：工作大小周，没有任何节日福利，加班双倍加班费。只要效率够高业绩做得上去，第二年通通加期权，对赌协议就像个定时炸弹，务实是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时间悠然田园。走上楼的简兆文意气风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昼夜的内容，在广场发照片的女孩明显多了，平均点赞数也由早期的十个左右变成了一百个。凌晨看到后台的统计，用户数男生44%女生56%，虽然知道肯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冒出来，眼下他只想由衷地舒一口气——为都市的寂寞的人们提供一个说出心里话的场所，他做到了。
　　昼区和夜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象，昼区依旧还有付费匹配的用户（雷正所说的三个月下架已经过了一周，却根本没有关掉付费窗口），大多还是为了谈恋爱而来，美图软件后俊男美女不在少数；而夜区隐身的用户，除了喜欢曝光公司，还喜欢在广场发布自己的劣迹，谈过恋爱始乱终弃的男孩，在外面有了喜欢的人觉得对不起自己孩子的父母，想要爱情却自卑的丑女孩，还有对自己性别摸不清楚，因为喜欢同性而陷入痛苦的未成年……用户突然增多，简兆文所创造的宇宙，有星星闪光，也有藏在灰暗的角落里的暗物质。打开app无论昼面还是夜面，看到的第一屏都是流转的星云，每一颗星打开都是一句恋爱广播，点开都足够令简兆文感动。来上班的同事放了一首岸部真明的《song for 1310》，简兆文就看着滚动的星球，像看着的夜空里的云卷云舒。
　　创业的第四个年头，简兆文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虽然一路走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但至少在现在这一刻，他可以暂时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社交软件的领军人物，同类软件里迅速做到100万用户的不到十个，而算法和产品结构没有能够匹敌的竞品，昼夜的势头令人害怕，包括他自己。喝掉最后一口咖啡，他关掉手机屏幕，觉得异常振奋。站起身他两眼一黑，睡眠不足，今晚需要好好回家补眠。而手机震动，李寅发来信息：“昼夜非常不错。”
　　简兆文猛地站起身，觉得耳边好似生风，浑身都是力气，可以马拉松跑回市中心。他招呼了新入职的三个同事，意气风发：“走，开会。”
　　喻之美胸下多了两条蜈蚣一样的疤，刚刚愈合还红得吓人，像两条新款纹身。喻之美去了公司交接工作，又被同事拉去吃烤肉，走出门扑面的冷风，嘴里的味道让喻之美有点反胃，明明也没到三十岁，每一口肉消化的成本却都变高了似的。男同事抬手叫了辆车，依旧忘记了拉上喻之美——大多数时间的同事很难有人情味，尤其是有了家室之后。喻之美在便利店买了瓶冰气泡水，嫌不过瘾又在冰柜里挖出两根冰棒，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吸。走到楼上又看到了蹲在门口的邱诺——简兆文换了锁之后她进不了门。蹲在潮湿楼道的样子属实可怜，看着邱诺怨气冲冲的表情，她抬起手把另一根冰棒递给她：“要吃吗？”
　　“不吃，我怕胖。”
　　“哦。”喻之美掏出钥匙开门，回头看看坐在台阶上的邱诺：“要不要进来吹空调。”
　　“不要，我凭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我有猫。”
　　邱诺站起身来就往房间里走。进了客厅闻到猫砂的味道她皱起眉头，为了空调还是忍了。喻之美清理了猫砂出来，看到邱诺坐在空调前奋力地吸冰棒，噜噜蹲在她身边又像在守护地盘，她走过去抱起了猫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也并不真的拿邱诺当客人。最后还是邱诺主动开口：“我不是真的对你有什么改观，只是你救我一命，我没办法讨厌你。”
　　“拜托，还想这事儿呢？我都不愿意再想了。”
　　“我也有只狗，每天在家吹空调，啃棒骨，兔耳朵，喝进口牛奶。”
　　喻之美当然知道，简兆文曾经对这段感情交过底。这些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只听邱诺自顾自地回忆：“之前我住这儿的时候，芋泥和波波还都在北京的朋友家里，简兆文在电话里说想看狗，我就雇了车把芋泥和波波带到了上海，他感动得不得了，却不想见我。之前两只狗都是我们亲自去宠物店挑了接回家的，遛狗喂食都是简兆文亲力亲为，而分手之后，唯一剩下的那一只他也一直不闻不问，男人的话都不能信。”
　　喻之美提取到了简单的信息：小公主爱就破釜沉舟，恨就万箭齐发；性格又娇纵，有宠物狗是娱乐，复杂的养育全靠简兆文。为了证实她问了一句：“那，现在剩下的一只狗在哪儿？”
　　“在我爸妈家里，太烦了，我没时间理他。”
　　……怎么说的来着。
　　邱诺伸长了腿，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指：“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美甲店？这附近商场里的就可以，人均三百以上。”
　　“我不做美甲。”
　　邱诺吃惊地看了一眼喻之美，喻之美伸出手背，邱诺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能一点儿女生的爱好都没有？”
　　她当然读得懂邱诺眼神里那种蔑视和不解，自己是精致得从头到脚都好看的女孩儿，而对方不修边幅，住在简兆文的隔壁便近水楼台地成为简兆文的心上人。这么好的男孩，爱情故事应该是镜头语言到服饰妆容都要讲究，哪怕指尖都该被精心包装的，甚至该更青春，焕发着男才女貌的香气。早个五年她也许会自卑，而到现在她只觉得好笑，简直像是当今三流影片一样，演员阵容到服装滤镜无一不完美，唯独不好好琢磨怎么讲故事，空洞。
　　隔壁传来脚步声，邱诺腾地站起身冲出去，那根吃了一半的棒冰被丢在地板上自顾自地融化弄脏地板，好像邱诺都没有认真吃过。猫从喻之美的身上跳到地板走到棒冰旁边，被喻之美抢先一步夺走清理，只能晃着尾巴在水渍边绕来绕去。
　　刚上楼就听到302的声音，简兆文笑着正准备张开手臂，邱诺雀跃地从房间跳出来，吓得简兆文后退一步。这一退让邱诺也有点不悦：“什么意思简兆文，看到隔壁出来的是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失望了是不是？”
　　简兆文叹了口气：“别闹了行不行。”
　　“凭什么就是我闹？我跑来等你下班，门锁换了这么没面子的事情我都没有生气。”
　　简兆文看了看表，十二点三刻。他叹了口气下楼，邱诺着急地喊了一句：“你去哪？”
　　“送你回酒店。小声一点，一楼住的都是老人。”
　　“不，我要去你房子里住。这么晚了我不要走，太累了。”
　　不上班的人怎么会累。简兆文叹了口气：“别闹行吗？送完你我还要继续在家加班。”
　　“你再留我一晚，最后一晚？我发誓，这一晚过后再也不找你……”
　　“真的，拜托，别闹了。”简兆文突然正色：“跟我下楼，赶紧走。”
　　邱诺突然安静地下了楼。这是简兆文曾经惯用的不容违抗的语气，忍无可忍又在爆发边缘时就会这样。空气里那些负隅顽抗的倔强统统败下阵来，潮湿的、差强人意的空气又重新弥漫，地面也随着夏夜蒸湿的空气被濡湿。她卑微地跟在简兆文身后，看着那个沉默的身影微微驼背，只觉得那是种无声的拒绝。曾经也和自己笑着开玩笑，用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简兆文，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她定在原地：“简兆文，停一下。”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略带疲惫地看了她一眼。邱诺不可能认不出简兆文不爱自己的眼神，甚至她知道简兆文眼底的潜台词是“又来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拉锯，像是拔河一样把对方拉得偏离中线，这种高手过招一样的游戏让自己到现在还怀念不已。她曾想用力地把简兆文拉到自己身边，搂得近一点，再紧一点，嵌到身体里形影不离，几年来，她一直没想通简兆文会什么会松手。
　　她颤抖地问：“简兆文，你为什么不爱我？”
　　简兆文从来不会冷处理自己。他往回走了几步，踩着自己的影子酝酿了措辞：“你已经问过我太多次这个问题了。我对你的感情就是在这一次次疑问里消磨掉的。邱诺，别揪着我不放了，你值得一个对你好的男孩，不能每次受伤了就想起我，我也是个人，消耗我，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那喻之美呢？你工作那么忙，为什么她就不算在‘消耗’你？”
　　步伐又快起来，简兆文的速度邱诺快追不上。为了重新追回曾经的男朋友，邱诺到了上海经常在新天地一带游荡，摸清了每一条街巷，细小的弄堂窄路都走过，像血液流经每一条血管。新天地白天黑夜都行人如织，而现在这一条通往停车场的路却异常冷清，就好像所有人都不忍心看到自己被拒绝。她辨不清自己对着简兆文是哪一种表情：“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