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陡然砸下一支箭来就足够思夏惊呼了,偏偏箭上头串着一只雁,它扑棱着、挣扎着,伤口的血溅在了她的披风上。
思夏腿上有伤,这陡然一动,差点龇牙咧嘴。
宝绘挡在她跟前,就要拉她往回走。
“是有人猎雁,雁在此,想必猎者就要来了。”思夏皱着眉头,今日出门不顺,好好的披风沾了血,真是晦气!稍后定要向那猎雁人索赔。
张家的随从奔上前来,见思夏无事才放了心,其中一人请她尽快回到冯家的宅子,免得张思远担心,他们留下来索赔就好了。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传来,打头的是两个年轻郎君,其后跟着四个人,均是背着箭囊,一直在向四周看。
应该在找那只雁。
领头的二人握着缰绳下马,浅绯袍朝身后的人问:“有没有看到?”
肯定没有。雁在思夏身后。
一人率先走向思夏,仔细看了看她,竟是女郎。
思夏看着他二人,一个着青色圆领袍,一个着扉色圆领袍,腕上有臂鞲,腰间系的是蹀躞带,看上去,年龄也就二十岁出头。再看他们用的箭,该是哪家官宦的郎君。
“这位……小娘子。”青袍问,“可见过一只雁?”
“见到了。”思夏实话实说。
雁已受伤落地,应该就在这周围,浅绯袍猜到是她二人动了手脚,可还是碍着面子问:“可否告知某,雁在何处?”
“告知可以,”思夏抬手一拦,“不过郎君的雁溅了某一身血,得赔钱。”说着,还指了指披风上的血。
青袍不愿与她纠缠,但也不想吃亏,转头朝绯袍道:“五郎,你的雁,溅了人家小娘子一身血,去赔钱。”
绯袍的面容清冷,问思夏:“多少钱?”
思夏问:“敢问郎君,雁值多少钱?”
这时天空有一只雁徘徊,叫个不停。
绯袍纯粹是猎着玩的,就图个开心,管它几个钱。他看着思夏,模样生得好,尤其一双鹿目,将天边的黄昏尽数装了进去,嵌在一张小脸上,如两个小太阳。
然后他拧眉了。
“五郎别听她说了,她这是想诓你的雁。”青袍道。
深绯袍并未说话。
思夏脸色微微泛红,她怎么可能想诓一个陌生男子的雁?刚要解释,就听到浅绯袍贱兮兮问:“小娘子想要这雁吗?”
思夏刚被这雁吓了一跳,这会儿又听着头上雁鸣,其声戚哀,听得她心惊。在太原时,谌松观带她去郊外撒欢,彼时正值晚秋,有鸿雁南飞,其中一只雁忽地落地而亡,而另一只徘徊几次竟也触地而死了。
小小年纪的她拉着宝绘去拾雁,要烤要蒸要炖,谌松观却抱起思夏来,“念念,好孩子,我们不吃它们好不好?”思夏不依不饶,不情愿地看着阿爷吩咐人将两雁葬了。长大后方知,阿爷是感动于两雁不离不弃的情感。
今日,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两只雁一同死了。
青袍嘿嘿一笑,朝绯袍道:“五郎,你既不想赔她买披风的钱,干脆就把这雁给她吧。”
绯袍露出“你有病吧”的表情。
思夏赶紧解释:“某绝不敢夺人所爱,只是不想衣裳白白受损,某……想用郎君赔某衣裳的钱,买这雁的性命。”
绯袍依然没说话。
思夏就当他默许了,示意宝绘将雁捧出来,续道:“箭是郎君的,某不会拔箭,所以这雁也一并给郎君。”
她不想要雁,快离她远点儿。
这下,青袍和绯袍,以及那四个随从大眼瞪小眼,这位娘子也太会做事了,她轻轻松松一句话,这群猎雁人白忙活了,还得给雁拔箭。这脆弱易碎的生命,拔箭后直接放了这雁指定死掉,是以,他们还要给雁治伤。
此时日光摇落,大片大片的赤色与橙色交织,将枯草染深了,也在绯袍脸上楔了一片金色。
绯袍并不接雁,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上前接。
思夏不管他同不同意,向宝绘递了个眼色,然后绯袍怀里就多了一只雁。
青袍盯着她道:“哪家的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一会儿让赔钱,一会儿又说拿雁相抵,给了你雁,反倒又让我们给雁治伤。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他抬了抬手,他们的随从就将她二人围住了。
张家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可毕竟人少,且手上连个家伙式都没有,感觉无法对抗这么多人以及许多张弓并许多羽箭。
思夏可不想惹事,便道:“某不要钱了,雁和箭也都给了郎君,救或不救由郎君定。”
绯袍其实是有些难堪的,将雁给了一旁的随从,说了句:“天要黑了,回吧。”
青袍觉着逗弄这俩人实在有意思,此刻怎么乐意就此放手。
“两位官人请放行吧,”宝绘说,“我家娘子是……”还没说出来,被思夏撞了胳膊肘,闭上了嘴。
“正好,某想知道娘子是哪家的?”浅绯袍笑道,“五郎,你发发善心,让她蹭马,把她送回去吧。”
思夏鄙夷他这低级的逗弄。
绯袍忍无可忍,朝思夏道:“雁,某会放的,也请娘子不要再记着披风一事。”
言下之意,他就不陪思夏买披风的钱了。
他们正要离去,便听见嘚嘚马蹄声传来。
张思远是头次和程弘击鞠,打得算是酣畅淋漓,今日打了平局,双方的心情还算不错。
然而,张思远的目光逡巡在台上看了几遍也没见到思夏的人,心就碎成了八瓣,当即就出来寻人了。
绀青看到思夏,恨不得当场跪到她跟前叫小祖宗,没看到方才张思远极力克制的封魔样子吧,也真是跟着他的两人无能,就不会一人先回来报信?
张思远于思夏面前勒马,由于骑得太快,骤然勒马,马前蹄高抬,再落下时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
他跳下马来,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思夏,见她无事才松了口气。回首看着一旁的几个男子,再看看思夏紧张兮兮的模样,目光中的冷意似是给这初冬上了一层霜。
好巧不巧,他认识绯袍。
这位绯袍是四品折冲府都尉,叫廖以煦,字明昀,行五。是冯时瑛的挚友。
廖家都是文官,到廖以煦这里,十二岁靠祖荫得了千牛背身,后来又去陇右,还打过土蕃,去年调到京畿任折冲都尉。他二十多岁得此职,还是有些本事的。
廖以煦就觉着那青袍爱说嘴的习惯是毛病,遇见什么人都得逗上两句,如今好了,祸从口出,得罪人了!
他上前一步,给张思远见了个礼:“张郧公!”
张思远回了个礼,然后,那眼睛里蹦出来的光像是要吃了廖以煦一样。
旁边的青袍以为听错了,赶紧叉手行了个礼后,笑呵呵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还保证会把那只雁的伤给治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张思远扫了思夏一眼,垂着头,一副要死不活地样子,再看看廖以煦,神形俊朗,气质卓然。
他觉着一股酸味刺了鼻子,直冲了他天灵盖。
当晚回去后,他在书房闷了一个时辰,揉皱了一沓子平整的纸,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奔了晴芳院,再之后,责了那两个随从二十杖,还让宝绘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
思夏两手搅在一起,不知所措。
张思远冷着脸道:“我问你几句话。”
思夏讷讷地点了个头。
“我给了你一册《仪礼》,你看完了吗?”
“……是。”思夏答得心虚。
她既然看完了,便是知道雁是忠贞之鸟了。张思远的肺有点儿疼。
他吩咐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靠近屋子,然后,起身把门关紧了,再一回首,他诧异了,思夏竟然跪了下来。
那一刻,他的心有乱得很。
稳了稳心神,他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敢给阿兄丢脸。阿兄提到《仪礼》,应该是想说《仪礼·士昏礼》中的‘纳吉用雁,如纳采礼’。确实是我的披风染了血,又想救救那只雁,没有别的心思。”
张思远看她说这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心里稍微痛快点:“以前带你去骑射过,你肯定知道飞禽比走兽难猎,飞雁又是飞禽中难猎之鸟。这时又是初冬,少见飞雁,一只雁砸下来,你应该能想到猎者不是普通人,当着好几个陌生男子理论一只雁,成何体统。”看她垂下头,曲指扣案提醒道,“好好回话!”
思夏瘪了瘪嘴,抬头道:“这披风就穿了这一次,溅了血,太可惜。我是真的想让他赔钱的……实在是……”
“实在是那只雁太让你揪心了。”张思远替她说。
“……是。”
“是什么是?”张思远冷着声音道,“你还有理了?”
思夏木着脸摇头。
“你在家里随意一些无妨,可你在外面怎么不懂得保护自己,一件衣裳重要还是自己安全重要?”万一被那些人给……他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雁是个好东西,既是婚礼所用之物,但也代表着仁心。”她顿了顿,看他没什么怒色,这才继续,“我听说雁阵之中,会有老弱病残之辈,但身强体壮的雁会为它们捕食,照顾它们。我既可怜那只头顶飞的雁,也有仁心要救地上受伤的雁。不是常说‘乌鸦反哺’吗?飞禽给的启示值得我们学习,我有仁心,到哪里应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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