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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教授互撩的日子 (楞次Lenz)


  还行就是很可以的意思,谢宜珩从枕头底下掏出眼罩,说了晚安,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睡觉了。
  裴彻睡前习惯性地看几页书,拿起书时才发现手边的是一本《小王子》,是很早之前谢宜珩读的。裴彻当时看她不务正业,只看闲书不写论文,干脆收缴了这本书。
  是原版的法语书。谢宜珩看这种书没有写注释的习惯,纸张干净平整,像是圣诞节前被熨烫平整的白桌布。这本书的词汇并不晦涩复杂,裴彻看得很快,看到狐狸对小王子说,你必须找回你的玫瑰。
  这一页被折了一个小小的角,是某种不起眼的标记。
  雨中的洛杉矶雾蒙蒙的,连带着谢宜珩的梦一起模糊不清。一天早晨起床洗脸的时候,谢宜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皱纹密布,衰老的皮肉没精神地垂下来,眼睛浑浊得像一滩泥水。
  这张脸似曾相识,她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才想起来这是威拉德的面孔。
  她也变成了那个阴险狡诈的老人,满心满脑都是见不得人的算计,用所谓的追寻真理当名正言顺的幌子,来填充自己那颗腐烂发黑的心脏。
  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讨论里,爱德华明晃晃地威胁她。谢宜珩踌躇片刻,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拿起了桌子上的枪,决绝地扣下扳机。
  那声枪响沉闷压抑,准确无误地穿过谁的心脏。谢宜珩心里一悸,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鹅叫了?”
  这里没有两只唱欢乐颂的大鹅,她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裴彻合上手中的书,轻声说:“没叫,是我吵到你了吗?”
  厚厚的被子蓬松软和,谢宜珩轻轻地皱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昏黄的灯光,像是布格罗笔下活泼娇俏的少女:“我自己醒的…你还没睡吗?我包里有褪黑素。”
  “不用,”裴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褪黑素的副作用太强了,以后少吃一点。”
  谢宜珩倒时差倒得七荤八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睛,进入下一场冬眠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应该也不是褪黑素…好像是处方药?副作用应该不会很严重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你看一下说明书。”
  “处方药”三个字脱口而出,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裴彻的手还揽在她腰上,从指尖到心脏是缓慢地麻木掉的。谢宜珩翻了个身,呼吸声绵长平稳,显然没有要更改答案的意思。
  房间被诡异地摁下了暂停键,裴彻没有再说话,捏着书页的指尖泛白,只剩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默然地注视着她。台灯昏黄,细碎的光芒洒在他眼底,满是锋利耀眼的碎片。
  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像是湖面上从流飘荡的青萍,被风推搡着,洋洋洒洒地铺了满湖。到这时候裴彻才仔细地回忆,想起谢宜珩那些迂回的问句,。
  他当时以为谢宜珩是一本复杂晦涩的书,纸张泛黄又脆弱,偶尔会让人读不明白。现在他陡然明白了这本书上字里行间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裴彻霍然起身,按她所说去衣帽间找东西。好在谢宜珩的包不多,东西也很好找,一小板皱巴巴的药片夹在墨绿色的笔记本里。
  他快步走回房间,轻声问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你包里的笔记本吗?”
  谢宜珩说话不过脑子,想也不想,满口答应:“你看吧。”
  裴彻在床侧坐下,把那本墨绿色的麂皮本子从头翻到尾,是谢宜珩高中时候的物理笔记本,前面都是随手写下的草稿。她做题的时候思维跳得像青蛙,想到哪就写到哪,以前还因为这个经常被布莱克批评习惯不好。
  最后几页的计算过程突然工整了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一丝不苟。每一步公式的化简,每一次积分的步骤都清清楚楚,比最详细的教科书还有几分耐心。
  那几个反复出现的数字太过熟悉,裴彻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当时和托马斯一起参加的那场物理比赛。
  裴彻合上笔记本,轻轻地拿着那一小板药片。一大半的位置都被捏得瘪掉,塑料包装被磨得发着腻的白,连铝箔纸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
  裴彻对着昏黄的灯光端详片刻,问她:“艾司唑仑?你说艾司唑仑没有副作用?”
  艾司唑仑有依赖性,会有嗜睡,记忆障碍和反弹性失眠的副作用。到底要到了什么地步,心理医生才会开出这个药来?
  这分明是个问句,可是话语间的笃定和隐隐的怒气并不给她回答的余地。大脑里那些飘飘扰扰的云霭荡然无存,谢宜珩蓦地心跳停拍,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床单被套摩擦的沙沙声。
  那一小板药片皱巴巴的,是熟悉又遥远的味道,是他们第一次在加州理工的走廊里见面的时候,她发梢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她的爷爷是叱咤风云的外交官,是谈判桌上的天才。谢宜珩耳濡目染,当然知道怎么避开那些锋利的发问。
  但是这一刻所有技巧性的伪装和话术都黯然失色,谢宜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层层剖开。她慢慢地坐起来,接过笔记本和那板药片,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着的下颔线,慢慢地说:“以前吃过一段时间。”
  同情的单词是Sympathy,共情的单词是Empathy,这两个词语看似如出一辙,连尾缀都是一模一样的“Pathy”,表示一种病,表示一种疗法,表示一种感受。唯一的不同只是前缀和读音,念Sympathy的时候,舌尖抵住上齿的脊;念Empathy的时候,舌尖下滑,抵住下齿的上缘。
  这两个词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很多母语使用者都搞不清什么时候该用哪个词——因为它们的不同只是发音的时候,舌尖往下滑落了几毫米。
  但是这几毫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足够电影镜头从俯瞰拉至仰视的角度,足够把高高在上的教皇从梵蒂冈的圣坛上拉下来,足够在时间的长河里形成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把他和十六岁的谢宜珩连结成共情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
  裴彻前半生如同古罗马的奥古斯都大帝,风雨无阻地穿过满月下的万神殿,用最精巧昂贵的金银器皿来供奉自然的法则。他太过清醒,太过出色,伸手就可以摘到那轮满月,有足够的理由自矜自傲。
  同情是他所想给予的,也是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理解。谢宜珩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自私的贪心作祟,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也走了那条荆棘路,所以他明白了。
  床头的台灯亮着,光线昏黄朦胧,在谢宜珩的脸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冗杂在岁月里的回响深沉漫长,直到这一刻才在裴彻耳畔响起,他凝视许久,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手腕的凉意,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的潜水钟轰然垮塌,里面的蝴蝶扑棱棱地飞出来。天之骄子在这场加利福尼亚的大雨里被淋得仓皇狼狈,敛起了一身流光溢彩的羽翼,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郑重其辞地道歉。
  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夕,那些虚伪的,高高在上的,不切实际的怜悯和同情在这一刻蒸发殆尽,不加修饰的灵魂彼此凝望,虚空中震荡着的共鸣声响整耳欲聋。
  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但是这种方法残忍至极,她搜肠刮肚,用尽平生的词汇,却发现自己只能说上一句“没关系”。
  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障蔽。所以他们会对旁人的行径评头论足,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莫不相干的悲欢离合引吭高歌。
  但是在一刻,他们的痛苦是相通的。
  裴彻想起今晚康妮说过的话,终于明白谢宜珩身上那些安静压抑的影子从何而来。她和深渊相遇,最终活了下来。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愈合,但是有些东西永远被埋葬在了骨骼的深处。
  CEPT的纰漏确实困扰过他,谢宜珩在外面和亨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把对比的数据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在期待某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可以证明他确实是对的。
  只要一次就够了。
  谢宜珩那本笔记上的字迹工整规范,她当时惶惶不安地算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期待些什么呢?
  ——她当时也在想,如果有一次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就好了,只要有一次就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康妮的质疑,只是一些媒体的恶语相向,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路人的中伤。
  那谢宜珩呢?
  谢宜珩当时才十六岁,被多少恶毒的利刃刺伤过?在去多伦多的午夜航班上,飞机舷窗里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她在想什么?她会想什么?
  裴彻低头喃喃道:“我当时不该…”
  他当时明明有无数个时间节点可以去挽回,却还是放任自己不管不顾,最后支离破碎,一地狼藉。
  谢宜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他唇上,摇了摇头,说:“我们做银镜反应那个实验的时候,佐伊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口吻称得上平和,甚至像是在用某种为人称道的修辞手法,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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