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并没有瞧不上傅公子,”段慕鸿平静的说。“在下只是觉得公子这样挂在窗台上,传出去不大好。傅公子若是想谈天,等在下伤好了自会登门拜访。”
她这话说的客气,但语气早已是逐客令的姿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要拂袖而去了。但傅行简虽面有不虞,却依旧只是一声不吭的盯着她。段慕鸿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傅行简这究竟是想干嘛。正犹豫要不要再说几句,就听得傅行简在窗外轻声道:”段公子,令妹········令妹真的不在了吗?”
段慕鸿一愣,霎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傅行简在说什么。直到吉祥有些惶惑的望向她,她才反应过来,傅行简说的“令妹”,指的是段家已经“死去”的二小姐段慕鸢。
“段公子?可否告知?”傅行简静静的问。他垂下长睫毛看着自己裹成饭团的手,方才那点满嘴跑火车的架势无影无踪。
“确实——确实是不在了······”段慕鸿有些不自然的说。傅行简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脸上露出一点意料之中,却又还是按耐不住的悲伤:“当年听说令妹遭遇飞来横祸夭折时,我求外祖母带我去贵府瞧瞧。结果外祖母正准备带我去探望段公子时就在家里摔成了中风。这件事不了了之。我又不敢求母亲带我去。当初母亲带我和哥哥去参加令尊葬礼时,贵府的几位长辈和我母亲发生了口角·······”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朗月明星下摇了摇头:“令妹真的是个顶好的闺秀。若是她如今还在,我定要求我父亲去贵府替我求亲的。”
段慕鸿那边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听到对面的树枝上传来了一声不知名鸟儿的哀怨啼鸣。
“傅公子为何······对我夭折的小妹念念不忘······”段慕鸿慢慢的说。她扭过脸来,今夜第一次正视了傅行简。发现这少年也在看自己,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惋惜。见段慕鸿看自己,傅行简忙道:“当年在金龙寺一见,令妹虽形容甚小,我也年幼无知。然惊为天人。以至后来竟无法忘怀了。回家后我就缠着母亲同贵府结交。可没想到母亲不愿。更没想到那日竟是我见到令妹的最后一面······”
“也就是说,若非我小妹早夭,段公子倒也不会如此念念不忘,是吗?”段慕鸿抢着道。傅行简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里有话的言语。段慕鸿却不给他机会。傅行简只听她敷衍了事的说了一句“傅公子不必这般放不下,小妹已经早夭,人死不能复生。公子一定会遇到更合适你的金玉良缘。”说完这话,她对旁边的吉祥低声吩咐了一句“关窗——”那窗子立刻“咯噔”一声在傅行简面前关上了。给傅行简关出了一肚子问好和一肚子无名邪火。
“段公子未免太无情些,令妹是那般冰雪聪明又可怜可爱的一个人儿。不幸夭亡已是凄惨,段公子提起令妹竟也如此冷漠!若不是令妹的缘故,我才不愿与段公子这种冷面冷心的人相交!告辞!”
他对着那扇紧闭的窗子大声嚷嚷,也不怕楼下的长随听见了。可窗子关得紧紧的,里面半点声息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复工了有点忙,尽量给大家日更哈!大家食用愉快!
第9章 歪书
“段慕鸿,钱先生罚你抄写的《章句》,你可写了?”
段慕鸿的手还是没好太利索。拿重物时有些微微的疼。不过傅行简送来的金创药的确好用,让她的手伤恢复足足快了四五天——来松阳书院的前四天都没能出来上课,因为手肿的不成样子。
吉祥说让她写信给谢妙华告状,段慕鸿却是不赞同——谢妙华也无能为力,还不如她自己以后老老实实低调做事,尽量别和傅行简那种惹祸精混在一起就是了。
“我救他们兄弟,一来为报答傅兴斋先生助我入学的情面,二来也是报答当年父亲葬礼上傅二公子帮我赶跑段慕云的事。如今恩怨两清,我就不必再同他们过多来往了。看那傅公子的样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来松阳是为读书。这般腥风血雨的人物,还是少招惹为好。”
段慕鸿对吉祥解释道。
眼下坐在学堂里准备着过一会儿的听学。段慕鸿突然从学堂里一位负责收纳大家作业的学生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困惑的抬起头去看那人,正欲开口询问是何缘故,突然发觉自己的肩头被别人轻轻碰了碰。段慕鸿回过头去,正对上了傅家大公子傅居敬笑微微的脸。
傅居敬对她点头示意着,走到那让她交抄写的学生身旁低声道:“在这儿呢,傅公子的抄写被雁声借去了。喏,这不是了,交给你。”
那学生低下头一看便笑了:“秉严,这明明是你的字。诶,不对呀,第一页是你的字,后面的又不像了。”
傅居敬连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掩耳盗铃的大喇喇道:“我可写不了这么好的字!不过听说雁希兄在乐安是出了名的能书擅写。这般秀气的字出自她手,倒也不奇怪了!”
收纳作业的学生笑嘻嘻的走了,嘴里打着包票:“罢罢罢,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那日段公子对你二人有恩嘛!还好这罚抄是我帮先生批阅,钱先生看不到,不然,你这可不就穿帮了?”
段慕鸿抬起头看向傅居敬,正好看到他低头对自己微微一笑,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表情。傅家老大走到她前面远一点的地方坐下了。段慕鸿发现他的身旁没有傅家二公子傅行简。
过了好几日傅行简才又出现在了学堂里。一边笑哈哈的对着众人吹嘘他自己的绝技神能——傅行简居然可以用两只手同时写字,而且还写的挺不错。
“就是靠着这独门绝技,我傅行简才能一次又一次的逃过钱瑞龙的辣手摧花啊!要不然,这双细皮嫩肉的手可早就废喽!”
钱瑞龙不在,傅行简站在学堂前面像演大戏似的说了一套又一套,一会儿嘲讽钱瑞龙一会儿模仿书院里的古板长随,逗得底下哄堂大笑。段慕鸿也忍不住笑了,傅行简搞这些说学逗唱的杂学功夫还真挺不错。她用手捂住笑的合不上的嘴巴,正巧跟前面学山下茶馆老板娘卖茶的傅行简眼神撞了个正着。傅行简的笑容倏的扩大了,一双大眼睛笑的几乎要眯成缝。吓得段慕鸿连忙低下头去,避免被他看穿。
十月底,段慕鸿已到松阳书院求学一月有余。和这里的学生们早已熟稔。却始终未见书院的活招牌钱启端钱先生。学生们告诉她这位老先生在谱系上属阳明先生再传弟子,受王学影响颇深,故而为人稳重却不失开明,讲课也深入浅出颇有趣味。比他儿子钱瑞龙,无论是治学还是品德都要高出十个钱瑞龙不止。不过他上个月去北直隶参加老友葬礼,可能是耽在那里了。
钱老不在,钱瑞龙又是个歪屁股不得人心的。学生们便翻了天闹了地,丝毫不畏惧书院里的种种教条。钱瑞龙在上面讲学,底下看话本的,说小话的,写小纸条骂人传消息的无所不有。偌大一个学堂,竟只有段慕鸿一个人是在专心听学了。钱瑞龙虽秉性恶劣,但也被她这幅严谨治学的态度打动,渐渐地对她另眼相看起来。却不料这反而招致了众人对段慕鸿的排斥,明里暗里生出许多闲话来。只有傅家兄弟对此不予置评,老大尽力读书,老二继续飞鹰走狗的瞎胡闹。
这几日书院里不流行瞎白话看话本,托傅行简的福,一应人看上了他从山下书坊拿来的小说。什么《三国志通俗演义》,又是《赵□□龙虎风云会》,以及男学生们最爱看的《水浒》和《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之类。看的昏天黑地津津有味,连饭都顾不上吃。平日里上罢了课,一干人等在院子里便做起戏来,今日你做刘备,明日我做赵匡胤,玩的不亦乐乎。
段慕鸿看了此状,并不心痒。她不喜欢《三国》的拥刘反曹,也瞧不上《水浒》把李逵这种滥杀无辜的人捧为好汉。那帮人演戏便演戏,对她倒没什么吸引。
这一日钱瑞龙讲的是《四书章句集注》里《论语·八佾》篇的集注。本来这一部分的内容学生们就有些嗤之以鼻,钱瑞龙还把大家讲的昏昏欲睡。段慕鸿坐在位置上也是听得心不在焉。一旁的陆朗打了个哈欠,赖叽叽的俯下身子趴在桌上嘀咕:”钱瑞龙就会讲朱子这些酸文假醋的无趣东西,哪里比得上钱老讲王学有意思。哎,杜仲卿,你那本《金·瓶·梅词话》可看完了么?看完了给我,昨儿你就说给我的,拖到今日还赖在你手里!”
坐在他前头的一个男学生名叫杜仲卿的,这时候就慢吞吞的从桌子底下递过来一本半新不旧的册子。嘴里小声埋怨:“通共只有这一册,其余的都在傅雁声手里。你还催我!”
陆朗不理会他,接了那本《金·瓶·梅词话》就笑嘻嘻的低头看了起来。笑容颇有深意。段慕鸿皱皱眉头,隐约觉得他看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朗却是看的入迷。忽然前头传来一声咳嗽,段慕鸿连忙抬起头一看,钱瑞龙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她心下一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陆朗一下。陆朗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钱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