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从没住过校,这还是第一次。寝室六人间,空间较狭小,盥洗需要去楼层的公共卫生间,阳台墙垒得很高,足足到她肩膀,吹凉看景不用想了,整体环境看起来有几分坚苦。
曲阿姨去找那位好友,她问未来的室友借了一把剪刀,然后开始整理她的床铺。
小阳春坐在书桌前替她剪手机卡,她跪在上铺铺床,探出头叮嘱:“你小心点,别给我剪坏了。”
小阳春头也不抬地挥挥剪刀。
她铺完床单开始套枕套,又探出头:“剪好了吗?”
小阳春没回答,她扶着护栏,半截身子往下面书桌探,小阳春忽然伸长手臂,抓住她垂挂下来的头发。
她歪着脑袋朝他手背一拍,小阳春起身,一下跟她脸对脸。
“铺完床了?”小阳春手掌轻按她的头顶。
她捏紧护栏:“快了。”
他手指隔着她的头发,在她颈间捏了捏,过了两秒,他另一只手往上,手机贴住她眼睛和鼻子。
“你用用看。”小阳春说完才将她放开。
她拿着手机缩进床里面,贴了一会墙壁,她才冷静地点开手机。
微信已经注册好了,她的名字和头像都好随意,再看联系人,只有一个小阳春。
头像闪现一个红色“1”。
小阳春:“快铺床。”
这就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条微信。
晚饭吃食堂,食堂就一个,每个窗口排长队,菜色不多,口味也很一般,因为没竞争,所以食堂老板从不下功夫。
她吃惯了她父亲的厨艺和曲阿姨时不时的创新,在吃的方面,她不挑剔,但也讲究口味,这顿饭吃得她有些担忧将来。
曲阿姨从中找寻优点:“好在这里比较卫生。”
她点点头。
晚饭过后,曲阿姨就带着小阳春走了。
如今是八月底,小阳春先前对他父亲说想再多陪陪外婆,所以把去英国的时间推迟了。
方柠萱这回也去英国读书,因为小阳春推迟了离国时间,她如今也还没走。
今天小阳春回去,马上就要准备动身了。
这些都是曲阿姨在吃饭的时候说的。
四周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送完人,她有些茫然地在这所面积不大的学校走了一圈,走到月上柳梢,她才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回寝室。
在这所学校里,不存在学习以外的事。夏季天亮得早,每天清晨刚见光,她就得从床上起来,晚自习十点结束,但寝室十二点熄灯前,书本还在沙沙翻页。
一日三餐只能吃没任何花样的食堂,学校出不去,周围外卖少,闲杂人等也不允许放入内,偶尔有同学叫一个外卖,只能去学校角落偷偷摸摸接头。
起初几天她还能适应,一两周后,她只能痛苦忍耐。冲劲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散的,就像一只气球,开始时鼓鼓囊囊,后来会一点一点瘪下去。
她怕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就会啪嗒一下掉地上,打回原形。
幸而她把家里的吉他带来了,偶尔能挤出一点点时间,偷偷在无人处弹几下,每次音符从她指尖闪出,她仿佛还能听见芜松镇的黄河浪涛声,惊于窑洞山的险峻和壮丽,闻到老家的满城桂花。
九月了,她在这座陌生的小镇看不见一株桂花,小阳春也已经离开了。
她发起呆,努力维持气球充盈的样子。
这天中午她正跟同学在食堂吃饭,突然收到一条微信。
“你们学校不放外人进?”
她看着对方的头像回复:“对啊,怎么?”
“你出来拿下东西。”
她心脏开始咕咚咕咚。
“你在我们学校门口?”
“嗯。”
她撂下筷子往外冲。
秋风萧瑟,她踩着清脆的落叶一鼓作气跑到校门口,小阳春穿着件短袖T恤和牛仔长裤站在铁门外,视线牢牢锁着她。
她跑近,喘着气,抓着铁门问:“你不是走了吗?”
“后天走。”
“那怎么跑这来了?”
“我跟外婆说跟同学去旅游,旅游完直接飞英国,行李已经提前寄走了。”小阳春道。
“哦……”
过了两秒。
“午饭吃了吗?”小阳春问。
她摇头:“还没。”
“我给你买了饭。”小阳春拎了拎手上的袋子。
她想伸手去接,小阳春收回袋子问她:“找个地方吃?”
她想了想,说:“后门那边有个栅栏。”
后门围墙,底下是砖,上面是铁栅栏,外卖通常只能送些煎饼果子之类,因为铁栅栏缝太小,大部分快餐盒塞不进,也不可能往上抛,先不说会不会摔烂,这栅栏太高了。
小阳春带来的午饭,很不幸,全是不符合递送尺寸的。
小阳春把塑料袋扎紧,尝试递单个的饭盒进来,就差这么一小节宽,可惜了。
汤碗更不用送了,直径一看就不合适。
她说风凉话:“我们学校的防范意识可强了。”
“还是不够。”饭盒都放墙砖上,小阳春说着,把盒盖递进来,再隔着铁栅栏给她夹饭夹菜。
她吃了第一口,才觉得这段时间被打压的味觉又起复了。
小阳春买了不少吃的,有虾和红烧猪蹄,两样炒时蔬,一份加辣加醋的凉拌菜,还有一盒海带排骨汤。
小阳春没吃午饭,给她每份菜都夹一点后,他才捧起自己的饭盒。
“你一个人来的?”她边吃边问。
小阳春点头。
“住酒店吗?”
“小宾馆。”小阳春说,“这镇上没什么酒店。”
“方柠萱呢?”
“上个礼拜就走了。”
“你机票都买了?”
“嗯。”小阳春给她夹一块排骨,又问,“喝不喝汤?”
她咬着肉,看向汤说:“喝不着。”
小阳春舀起一勺,从栅栏里递进去:“过来。”
她看他一眼,小阳春神色如常:“不喝?”
她喝下他喂过来的这一勺,好鲜。
一回生两回熟,小阳春继续喂她,她喝足半完,剩下的全被小阳春仰着头一饮而尽。
收拾着餐盒,小阳春说:“晚饭的时候再过来。”
她也不多问,点头说:“我们五点十五下课。”
“嗯,我在这儿等你。”
五点十五下课,她两分钟就跑到了后门,晚饭时间只有四十分钟,小阳春先给她夹菜,又问了问她的功课,等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吃自己的。
第二天,她没去食堂买早餐,顶着初升的旭日,吃完小阳春买的汤包和豆浆后,她才去教室早读。
中午依旧在后门吃饭。
晚餐的汤是她提的咸肉冬瓜汤,小阳春仍旧一勺一勺亲自喂她,她想问他为什么不带根吸管,话到嘴边,又和冬瓜汤一起咽了下去。
小阳春说:“我明早走。”
“你怎么去机场?”她问。
小阳春道:“先高铁到市里,再坐机场大巴直达。”
“时间算准了吗?别晚了。”
“不会。”小阳春说,“还有一点汤。”
他舀起一勺,再次喂进来。
她含着勺子,小阳春在她头顶道:“专心学习。”
她正想说别学她老妈讲话,小阳春又低声道:“我再等一年。”
那口汤仿佛卡在了她喉咙里,她抬头,对上他专注的眼神,她忽然失语。
她从前一直认为,他们家里的人是没有任何学习天赋的。
她父母学历不高,年纪轻轻就外出打工,攒到钱后就在市里开了一家小饭馆,从寂寂无名到在当地小有名气,花费了他们十几年的时间。
与她家相反,表妹一家都是学霸,姑姑和姑父名牌大学毕业,作为时政记者常驻国外。已过世的表哥在大学读播音主持专业,成绩优异。表妹就算不用心听课,临时抱佛脚也总能顺利通关。
她有时候会怪天赋这个东西,但天赋有定数,努力却是无定数的。
无定数就意味着千万种可能,所以她要攥紧她最期待的那一种。
之后的日子,她每天五点半起床,夜里零点后才睡,吃饭抢时间,上厕所脑子也在转,走路动嘴巴,吹头发盯着书。
路要自己走,她没捷径也没助力,鞋磨破了不能停,腿酸疼了也只能咬牙,这世上的大部分平庸之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想得到就得付出勇气和毅力。
她挤压着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秋去冬来,春暖花开,四季轮回,万物复苏之后,她再次走进一年前曾经历的考场。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出炉,她过了二本线。
父母不敢置信,喜得差点把家里房子拆了,打算摆三天酒替她庆祝。
她报完自己的喜,就钻卧室里给小阳春发了一条微信,小阳春整个六月都在考试,近期要拿证书,七月初才能回国。
她翻他朋友圈,没几条内容,多数都与学校和运动相关,有几张合照,他和众人穿着篮球服勾肩搭背。
她又去看方柠萱的朋友圈,方柠萱最新发的是预科毕业舞会的照片,有她和别人的合影,也有她和小阳春一起跳舞的抓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