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方知祝的切口刚缝合,还在输血,原则上不太适合这个时候去探望,但是任谁看见钟意这副脆弱不堪的样子都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医生点头,带她进去了,提醒她站在一米外的距离上。
方知祝比国庆时又瘦了许多,身体薄得像张纸,都没有把床单压出多少痕迹。上半身光着,插|满了管子,胸口下方的厚厚一层纱布还在隐隐渗着血,裸露出来的皮肤泛着缺乏生机的青灰。
钟意心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外公老了,他才六十七,还不到七十,却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短短十分钟的探视几乎耗光了钟意所有的精力,她很虚弱地从里面出来,徐礼叫了她很多遍,她才恍惚抬头:“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钟意微怔,回哪个家?她原本有两个家,可是这两个家的主人一个身在国外行踪不定,一个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她现在好像没有家了。
她摇头:“我想留在医院。”
徐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地微叹道:“他特别嘱托我不要告诉你,若是醒来看到你来了只怕更会影响情绪。”
方知祝永远是优雅从容的,即使在接到方碧薇的坠机死亡报告时也仅仅折断了手中的凯兰帝钢笔,然后掏出丝巾缠住流血的手指,对来访的媒体说:“抱歉,这是我的家事。”
如今他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胃被切去四分之一,尊严也不再完整。在“情况稳定”之前,方知祝是连钟意也不愿意见的。
徐礼点到即止,钟意又怎么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她试图微笑或者哭泣,但是嘴角发僵眼眶干涸,滔天的情绪被镇压在失灵的感官系统里。
“那这段时间里,等他睡着了我再来看他可以吗?”
“可以。”徐礼说着鼓励的话,“先生的心态一直很好,求生欲也很强,我们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和设施,请保持乐观。”
“嗯。”钟意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决定陪伴外公一起渡过或许很漫长的愈合期。
B市与A市相隔不远,一天就可以飞来回,她把那边的工作尽可能转移到线上,若是需要去到现场,提前半天买好机票就行,飞机上勉勉强强也能睡着。
钟意给自己做好了规划,徐礼把她送回方知祝家,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才掉头离开。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银装素裹的世界在夜幕落下时黯然失色,罡风翻卷着雪片翻过矮墙高楼,击打在窗户玻璃上,很密集的呲拉呼啸声持续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窗户外侧结满了霜,纷扬的雪花失去自由,化作冻在金属框上的厚重冰晶。
钟意开着暖气也觉得很冷,把芽芽从狗窝里拎出来,抱着它睡了一觉,醒来时床上掉了满床的狗毛。
每逢秋冬芽芽掉毛就特别厉害,钟意以前从来不让它上床或者沙发,但是此时她弓着腰拿吸尘器嗡嗡嗡地吸狗毛,芽芽晃着尾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又恢复了一些生机。
-
牧鸿舟昨天走得匆忙,虽然留了一张纸条,但还是算中途跑路的行为,况且钟意还在生病,她醒来后必定要生气的。
果然,她直到第二天都没有理他。
牧鸿舟下了飞机,想起这件事,发微信问钟意:“烧退了吗?”
没有出现拉黑提醒,过了一会儿钟意回了一个字:“嗯。”
话越少说明气越大,牧鸿舟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要去A市一段时间,你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钟意骤然看见A市两个字,好像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几乎秒回:“我在A市。”
牧鸿舟疑惑之际,钟意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开口便是:“牧鸿舟,我很想你。”
牧鸿舟:“......”
他耳背发烫,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钟意很快又说:“你到A市了吗?我想见你,我去机场接你好吗?”
牧鸿舟没有注意到她第一次使用了“好吗”这个近乎请求的语气。他拖着行李箱立在原地,在沙丁鱼罐头一样奔流的人群中显得高大又突兀。
愣了片刻,他说:“你不是在B市出差吗?”
机场出关的语音提示通过话筒传到钟意的耳朵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往机场的方向眺望:“你在机场是吗,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马上过来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开车过来,很快,最多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
最多一个小时。让我见见你,让我抱抱你。
“你疯了?一个小时你开火箭过来吗?”牧鸿舟惊呆,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钟意好像在下楼,蹬蹬蹬地跑,她的呼吸频率很快,很急促地喘气。
牧鸿舟闭了闭眼,走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低吼道:“钟意,你别胡闹!”
钟意被他吼得踩空了一步,跌坐在楼梯上,尾椎骨很尖锐地刺痛一瞬,攒了一天的眼泪全部掉下来了。
她大声地吼回去:“我就胡闹!你给我在那老实等着,牧鸿舟,你要是不肯见我,我们就分手吧!”
牧鸿舟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王八蛋不是人,错愕不已,同时像是被人平白无故打了一拳,脑袋发懵,想的竟全是钟意那句带着哭腔的分手。
“分......什么啊?你到底怎么了?”
牧鸿舟心头蹿起的火被她的眼泪浇灭大半,耐着性子哄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钟意打了一个哭嗝,脱力地躺在楼梯上,墙上的全家福合照和餐桌上的新鲜花束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她深呼吸一口气,又问他一遍:“牧鸿舟,你见不见我?”
“我来A市是有工作的,”牧鸿舟揉了揉太阳穴,把最近的行程按优先级排了一遍,去掉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腾出来一点空,说:“明天晚上出来吃饭吧。”
“今晚不可以吗?”
牧鸿舟无奈道:“今晚饭局上的人是我整个项目的客户,没办法推。”
钟意沉默了一会儿:“嗯。”然后就挂了电话。
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通话,结束时牧鸿舟仍一头雾水,不明白钟意这回是怎么了。她以前被放鸽子也会生气,但不会像今天这样反常,又哭又闹,让他气得不行,同时又隐隐感到不安。
钟意提过分手,但都是带着嘲讽或者玩笑意味的语气,她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过了,今天再度提起,在当时的语境下像是一根软刺戳在牧鸿舟的神经上,原有的神经元排列被打乱,骨节错位一般酸疼。
牧鸿舟叹了口气,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在A市租了一个loft公寓,面积不大,将将三四十平的复式结构,一个人住已经绰绰有余了。
从机场出来打车到住所,简单收拾行李后洗了一个热水澡。晚上六点的饭局,提前定好下午四点的闹钟,牧鸿舟带着连轴转十五小时的疲惫沉沉睡去。
五星酒店开在繁华街道处,衣着光鲜的客人经过旋转玻璃门,进进出出的都是门道与人脉。桌上摆满精致菜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言语间试探与真心各占一半。
牧鸿舟应付此类场合已颇为得心应手,既不喝多也不喝少,叫桌上其他人都猜不出他的酒量,却又无从攻破。
饭局如棋局,太过冒进或太过保守都不是什么好事。做七分藏三分,他深谙其道,无论什么手段使过来都游刃有余,叫谁也拿捏不住,任谁也不敢低估。
“这个创意我敢说十年之内,即使有人提出都没有办法完成,别说牧总你亲自当老板,就是靠着这份专利吃分红,也够逍遥大半辈子了。”
“就是这样才佩服小牧总的野心,虽然这次我是投资方,不过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下次就该我来卖这三分人情面儿了。”
“A市的场子冷了太久了,终于浮出一条潜龙,我们跟着第一只螃蟹,只管吃肉!”
多少还是有些醺意。酒过三巡,热意渐渐涌上眼眶,他深邃的眼睛缭起一层薄雾,酒桌上的人影,菜肴,酒品,化成彩色的星点在冷棕色的瞳孔中浮现,回闪,然后隐没。虚虚实实。
宾客散尽,牧鸿舟迈步走出包厢,酒店这层的客服经理迎上来,有些吞吐地道:“......牧先生,有位姓钟的女士在一楼大厅等您。”
牧鸿舟眨了眨眼,瞳孔骤然收缩:“谁?”
“呃,那位女士说她叫钟意。”
牧鸿舟出了电梯,迈开两条长腿,阔步穿行于酒店大厅,商务皮鞋在整洁的瓷砖地板上踏出轻轻的笃响。
深夜十点,长条沙发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孩,背影看起来很单薄,圆润饱满的头颅微微低下去一点,天花板散漫的灯束将地面上她的影子撕得很碎。
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撞进牧鸿舟的视线,仓惶起身,像个遭了难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牧鸿舟从名利场走出来,带着淡淡的烟酒气踏进钟意的玫瑰玻璃罩。他拾起钟意裸露在外的双手,带着酒意的热气呵在她冰凉的指尖:“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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