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依没有打扰身边这个已经沉浸在过往之中的人,只是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向他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
他暂时想不起的东西,她曾经在梦境里清晰地见证过。这榣山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印在他纷乱的记忆里,从未失色。哪怕他平日里从未提及,甚至不努力去探寻都无法想起,但厉依知道的,他的潜意识里一直都为这个地方留下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这份记忆深刻在他的三魂七魄之中,纵使魂魄被硬生生分离少了一半,纵使每次渡魂都会不受控制地损失记忆,他也将它保护得好好的,一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
这么想想,被遗忘了的自己还真是有些可悲啊,比起悭臾而言……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想到这里,她停下了脚步,想要转头看看对方的表情,但精神力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映照出他的脸庞。厉依索性直接伸出手,触到了他温热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紧皱的眉头。
“……厉依?”他终于回过神来,抓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呢,明明关于厉初篁那一世的记忆都很完整,连盈光师姐都记得,为什么独独忘了她?在他心目中,她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样尴尬的地位?
若是不重要,他为什么又要答应与自己成亲?
明明互为彼此唯一的家人,她却对他心里的想法完全捉摸不透。
“没事,我们走吧,去水湄边。”她掩下心底的失落,摇头。
瀑布与水潭撞击时发出的声响隐隐约约在耳畔回响,沿着潺潺的溪水,转过那棵占据了大半道路的杨树,他牵着她的手,终于来到了那处石台之上。
眼前便是那一潭清冽的湖水,和湖中倒影着的巨大圆月。这处石台从山边延伸而出,凌空横架在水潭之上,一棵榣木静静地扎根其上,亭亭如盖。
从湖的那头吹来的风夹杂着一股萧瑟的凉意,带着亘古的气息拂过两人的脸颊,那一泓静谧的深潭望不见底,感受到外人的到来,水里有着什么在蠢蠢欲动。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起,姬少言松开厉依的手,向水边迈了一步。失却了他的温度,她的手骤然冰冷下来,她似乎想要挽留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做。反倒是后退了几步,背靠在榣木上。
姬少言迈出的一步终于惊动了水潭的主人,那东西在潭底游弋,在水面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痕。只是眨眼之间,它便破水而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那是一条黑色的巨龙,它庞大的身躯遮住了一半的月光,黑色的龙鳞被月光浸染后竟反射出幽幽的绿光。虽然它的肢体依旧健壮有力,但被束起的长长龙须已经预示着它的高龄。这是一头已经垂垂老矣的黑龙,然而那双金色的眼睛却仍旧目光如炬,带着年长者独有的锐利。
“悭……臾……?”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却像是有着无法挥去的迷惘,不知他此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凡人!何以知晓吾名?!”
它的声音苍老沙哑,与少言梦境之中的那把少年音完全不同。它的话音一落,姬少言的气息就猛地一沉。
“时间,果然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他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声音有着明显的动摇和失望。“久到连故人都已经认不出了。”
“故人?你……人仙半魂?”它终于发现了什么,巨大的龙首勾下,似是想要仔细看看。姬少言立在风中,仰头迎着它的目光,不惧不避。“罢了!是与不是,战过便知!让吾明白你究竟何人!”
“好,战便战!”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仙芝就是仙草,不是焦冥。
关于祖洲的设定也是我杜撰的,大家不要当真orz
☆、第六十章 悭臾
时隔千万年,再次见到昔日旧友,还未相认却兵刃相向,而当即便选择应战的人,此刻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厉依像平日一般,还是完全没办法猜到他的心思。
而那人没有丝毫犹豫地提气飞身而起,与黑龙龙首平齐,右手在面前由左向右一划,一架古琴便出现在他的身前。
黑龙一声长啸,漫天飞雪,千里冰封,那寒气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包围,竟是不留一丝生路。
厉依猛地直起身来,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她突然觉得,就算这一战打得头破血流,那两个人也不会希望有第三个人掺和进去,这是只属于他们俩的战斗。
她要是,没来这一趟就好了……
啊,不行,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万一少言真的遇到危险了,她岂不是会后悔一辈子?
在寒气即将聚拢,巨大的冰棺已经成型之时,厉依终于见到了姬少言第一次认真战斗的姿态。“一弦引而天地动”,她本以为已经是上古时代留下的传说,却不想在这一刻在自己的面前重现。
“沧海龙吟!”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弹,古琴之上突然酝酿出一股毁天灭地的庞大灵力,那力量瞬间打破了冰棺的束缚,贯穿天宇,山河震动。
黑龙见到这般景象突然停止了攻击,仰天长啸起来——
“沧海龙吟……吾从未想过还有机会能再见这一式之威。”它看着姬少言的身影下落,头轻轻地勾下来,两根长长的胡须随风而动。
“太子长琴……跨越千年万年,于吾阳寿将尽时终得一见……你怎会变得如此,吾友……无怪乎再也寻不到你的下落,原来只余一半魂魄……另一半又在何处?难道已是消散于天地之间?”
姬少言垂眸,焚寂受到感召,自动飘飞而出,悬浮在他们之间。
他坐在记忆中的地方,轻轻地拨动琴弦,神情有些悠远,声音低沉却听不出喜怒。
“悭臾……当年我被开除仙籍贬为凡人,投胎之前却遇到了龙渊铸剑师角离。他以血涂之阵分割了我的三魂七魄,将命魂和其他四魄当作剑灵,铸成了此剑……”
“什么?你的三魂七魄被硬生生分离?”悭臾不可置信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经历血涂之阵的魂魄永出轮回!吾本以为你只是受这轮回之苦,谁知……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对,既然魂魄永出轮回,那此刻站在吾面前之人又是从何而来?人仙半魂,人仙半魂?!难道……”
“便是如你所想,我这剩余的二魂三魄无法·轮回,只能附于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之上……”他的琴声带着挣扎与压抑,但却同时也有着心愿达成的豁然和不悔。“但看今日,能与悭臾再次相逢,兑现当年的太古之约,如此想来,这苦痛便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渡魂之术?!吾友,你……竟是如此坚持下这千年?”黑龙的话里有着强烈的震惊和不解,它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悭臾似是对我此举有所疑议?”
“……太子长琴,你似乎与从前有所不同。”它憋了半天才把这句话讲出口,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
“呵,我说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他对于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也没有惊讶,连琴音都没有半点动摇的迹象。“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位淡然的仙人,而你……声名赫赫的天界战龙,不也一样不再是这榣山水湄边的一只普通水虺吗?”
“所有生灵的归途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只有活着之时尽力而为,令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它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水边,苍老而悲凉。“吾友,如今的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记得又如何,忘记又如何,悭臾,有些事没有经历过是绝对不会懂的。”他似乎并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对于死生之事,你如今又是怎么看的?”
“吾不敢妄言参透生死之意,只是觉得命途长短并非紧要,唯淡然自问,可有人将你放于心中,临到死前可曾悔恨?”
“哦?那悭臾是觉得此生无憾了?”
“不错。吾一世征战,无惧无悔。”
“……”他短暂地沉默了下去,直到奏完了这曲榣山凤鸣。“如此,也好……”
“不好!哪里好了?哪里都不好!”
突然,一把属于女性的嗓音突然插·入了两者之间。
“我说……悭臾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老龙显然因为见到老友,一时间忘记了这里其实不止他们俩在,还有一个人类小丫头。
“……不错,吾还有一个未竟的心愿,便是想要达成与吾友当年的约定。”它轻轻闭上了金色的龙目,像是记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般。
“悭臾……”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的话音一落,连姬少言都转过头来看向她,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哦?小丫头,那你说吾忘记了什么?”
“你忘记问他一件事,‘你为什么会遇到角离,为什么会被铸成焚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