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将手伸出,在白元秋为他诊治的过程中,忽然道:“从没有哪个大夫,能再见苏某第一面时就得知我的身体状况,姑娘的医术想来甚好。”
白元秋笑道:“机缘巧合罢了,楼主不必放在心上。”她医术肯定算不上多好了,只是曾入先天之境,对人的气息格外敏感而已。
如斯微弱的生机,就算武功再高强,也绝非健康人士。
苏梦枕的目光在白元秋身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直接道:“成崖余的腿,你能不能治?”
白元秋瞧了苏梦枕一眼,笑道:“能与不能,苏楼主很是关心?”
苏梦枕坦然道:“不错,若是姑娘能够妙手回春,任何条件尽管直言。”
白元秋沉吟道:“楼主海涵,在下并非医生,于此道不过略有涉猎而已。我观楼主脉象,确是重病沉疴,我亦无计可施,但楼主若求生之念坚执,这里倒还有一个法子。”
没有人想死,何况是苏梦枕这等心怀大志之人,哪怕再多给他十年,不,五年也好,他也能创下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
女真族狼子野心,国危如累卵,朝野上下污浊流离,山河破碎之危已临眉睫。他不能倒,金风细雨楼不能倒。
苏梦枕苍白的脸上也流露片刻的失神,道:“白姑娘有何见教?”
白元秋将天玄针法又和苏梦枕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天玄续命,越挣扎求存之人,越是能被其激发生气,十针齐下可突破先天,巩固神魂。可惜我学艺不精,至多能下五针而已。在下愿意将秘籍写给楼主,自行参考,说不准能有突破的一日。”
苏梦枕抬眼,淡淡道:“师门秘籍,姑娘也做得了主?”
白元秋温和道:“我既然说了,便是可以。”顿了顿,接着道,“况且,有机会向苏楼主这样的人传承我师门武学道统,又有什么不好?”
敛目微笑,像这样注定命不能久之人,若是延长了寿数,不知会令这个世界变成何种模样?
三千衍生小世界,假如其诸事真的早在开始便被注定,未免太过无趣,苍穹之上,虚空之间,若当真有所谓“命轨”,如何能让人不想将其打碎了看看?
苏梦枕没有一口答允,他打量白元秋片刻,道:“容苏某细思。”
白元秋笑道:“答不答应也并不打紧。楼主便是一口回绝,在下仍会尽力为楼主调养。”
还剩下六十一天就要回归水月镜花了,白元秋不愿轻掷时光,将诸多疗养的法子以纸笔记下,留于金风细雨楼。
只是白元秋虽然算是个负责任的大夫,可苏梦枕却绝不是个愿意听话的病人,施针后身体刚有几分起色,便又全身心的投入到公务中,状态再次直线下滑。
苏梦枕猛烈的咳嗽起来,他的脸比平日还要苍白,便是完全不懂医术的人,此时也能发觉他身体状况的并不乐观。
白元秋和一位老大夫坐在苏梦枕的边上,这个大夫是宫廷的御医,还有个十分有趣的名字,叫树大夫。
在白元秋出现之前,苏梦枕的身体全由他负责。
两位医生一见之下,都对对方深表钦佩,树大夫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白元秋则娴熟于武者气血运转,经脉交关,交流下来,双方皆是获益良多。
白元秋写下药方,请树大夫过目,后者仔细的看了一遍,笑道:“姑娘天赋高绝,医术进步迅速,老夫再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白元秋笑道:“先生勿要揶揄我了,在下有一家人,亦是因为真元亏损而身体虚弱,与苏楼主的情况颇有共通之处,我故此额外熟悉几分罢了。”
苏梦枕本来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床上,他外出负伤而归,导致两人前段时间的治疗尽付流水。诸多数落之下,虽然面不改色,倒也能缄口不言,此时突然道:“白姑娘不妨将家人带到金风细雨楼来照管。”
树大夫想了下,不由同意道:“这倒不错,京中消息灵通,条件便利,鄙人虽然老朽,也还能出一份力,便将你的家人带来这里,也好方便医治。”
白元秋笑道:“多谢二位美意,只是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一时难以回去。”本来想着等阿岚恢复的好些后再离开的,但世事变幻莫测,终究是未能如人所愿
不如意事常□□,能与言者无二三。
“阿岚?听名字莫非是你的弟弟妹妹?”
“非也,是我关门小弟子。”
树大夫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心中不由喟叹,白元秋聪慧颖悟,实在是个极好的传人,自己本想收她为弟子,让她留在苏梦枕身边。无奈试探了几番,却都被婉拒了。
这位姑娘眼中执念极深,哪里都留不住她。
苏梦枕也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debuff
☆、队友进入(一)
在金风细雨楼又待了十余天,树大夫到底德高望重许多,有他坐镇,苏梦枕只好老老实实的待在楼子里治病。白元秋颇觉无聊,据她观察得知,当日六分半堂得到关于苏梦枕入京的消息,其实是金风细雨楼放出的烟雾弹,苏梦枕早在半年前就悄悄回到了这里,接盘楼中事务。这本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本身才绝艳人,杨无邪又待之忠心耿耿,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站稳了脚跟。
白元秋看苏梦枕身体状况渐渐稳定,便打算告个小假,去神侯府探访无情。她对无情的评价不俗,之前确有考虑过能否治疗对方的断腿,但无情自幼受伤,内外皆损,虽不妨性命,但情况确比苏梦枕还要棘手。
而她只能在这个世界再待上两个月了。
并非同世之人,能得此清交素友,已属意外之缘。至于今后之事,又何必强求太多。
此时,神侯府派人送信过来。原来河北武林出了一件大事,惊动朝廷。神侯府素来分管这些事物,且四大名捕中的另外三人都有要事在身,成大捕头不得不再次出差。
念及白元秋是被自己带去的金风细雨楼,无情在离开之前,便知会了她一声。
白元秋匆匆告辞,一路展开轻功向神侯府奔去。因为事态紧急,无情那边已是整装待发,时刻便要动身。
无情看到白元秋突然出现,宁定的脸上微露讶然,微笑道:“白姑娘。”
白元秋估计神侯府的人除了诸葛小花外,都算是频繁出差人士,平时甚少有人送行,笑道:“再过两个月在下便要离开京都了,又不知成公子此去几时才能回来,相聚日短,未免遗憾。”
无情顿了下,扶住轮椅的手一紧,问道:“那,不知姑娘身负何事,成某能否帮得上忙?”
白元秋微微摇头,轻描淡写道:“不过一些私事罢了。”
边上的童子看他们寒暄不休,露出几分焦急之色,嗫嚅道:“公子,时候已经不早了。”
白元秋闻弦歌而知雅意,向无情告辞,正色道:“江湖险阻,成公子珍重。”
无情亦端容回应道:“有劳挂心,成某祝姑娘能早日达成所愿”
白元秋离开神侯府,一个人回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靠坐在床上,手不释卷,原本俊秀苍白的脸上带着颧红,隐然有肃杀之意。
白元秋每日为他例行诊脉,其脉虚且促,不由微觉讶异,问道:“楼主今日肝气郁结,不知是何人惹得楼主不快了,还望勿要放在心上才好。”
苏梦枕本是重情之人,是以脏腑中心事缠绕。他身体不好,既是天生不足,也有后天神思缱绻,难以释怀。
白元秋一边待了很久,她本来都以为苏梦枕不会再理她了,对方忽然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愤怒。
“若是一路同行的伙伴与你分道扬镳,甚至于拔刀相向,不知姑娘会有何感受?”
“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当时大家戮力同心,一齐对付六分半堂,如今情况逐渐好转,却……”
“他们若只是背叛我,倒也罢了,苏某人绝不拦着他们去六分半堂谋富贵,只是他们万不该害死我们的兄弟……”
白元秋静静的站在一旁,面容宁静无波,待苏梦枕的情绪平静下来,方才微笑开口道:“世事起伏大多难以预料,沉沦中间,面目更易者又岂在少数,在下手中之剑也曾饮过故交颈中热血……此亦寻常事尔,楼主不必作此小儿女态。”
“在下少年时,亦不乏知己友人,甚至生死之交。然不幸立场相背,昔日温情唯余下一场相杀……当时尚且年少,难免自困心田,长久不能释怀。然终究一朝顿悟:执剑而对是尽自己身负之责,惦念牵挂是全朋友之义。我心中依旧视其为友,然而不管私交如何,我既不能为他人改变立场,放弃自己应尽之责,也无需为此苛责他人,更遑论伤怀。”
苏梦枕沉默良久,方道:“苏某人受教了。”
白元秋明白,沉默不代表赞同,苏梦枕其人重情太过,于人于己都不肯留一丝余地,交好之时便对你毫不怀疑,但一旦背叛,便只有一方死去方能罢休。如此决绝之人,就算身体康健也不易长寿,何况是苏梦枕如今的情况。
师兄去世后的一场血雨腥风,早已使她意兴萧索。心中的情感不是假的,彼此间的温度也不是假的,但剑上沾染的鲜血更是温热如生时。朋友二字,其意义究竟为何,江海沉浮,亦不知究竟是谁辜负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