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的关心。”
出了专家诊疗室。这是中午的休息时间,雷夏喻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白色病服的病人,行走或是被推行,来往于她的两边。当年的医学大楼陈旧。如今是新建的更加先进的综合大楼。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但,确实不会被遗忘,只是隐藏起来。她的泪水几乎奔涌而出。如果可能有生命危险,要做手术吗?重深,妈妈该不该告诉你?上天是否听见了妈妈的祈祷?抑或,只听见了一半?
“怎么了,是不是,你们吵架了?”景瑞小心翼翼地擦掉林栖脸上的眼泪,但是才擦掉,又掉出来。
“跟姐姐说啊,到底怎么了?重深欺负你,我去找他算账。”景瑞怒火冲天。
林栖却抓着她的手,不说话,也不放手。只是拼力抓着。
“到底怎么了?”景瑞无可奈何,坐到她身边,继续不断抽纸巾。
“三百抽的新开封的一盒都不够你用啊!究竟怎么了?”
“难道,是他变心了,喜欢上别的女孩子?”
林栖的表情动荡了一下。
“不可能啊,没有任何迹象,蔡健也没有发现,我也没发现。我们都在一个班上。除了和你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他多数时间是回家和雷阿姨在一起。哪里会有时机被别的女孩子乘虚而入?”
“他以前是风靡我们学校女生,可是,如果可能,早就应该接受了,不必等到现在的。”
“那究竟,会是什么原因?”
面对只是伤心得哭的林栖,景瑞要撞墙了。不过,哭也好,胜过从前的离家出走。林栖摇头,终于控制住抽泣。仔细回想,不应该是本心这个最俗套的原因。但是,她却不敢继续想下去,也想不出,会是别的什么原因。
“就连雷阿姨也不反对你们的交往啊!究竟是什么玩意在你们中间搞鬼?”景瑞说的气哼哼的。
“我也……不知道。”林栖终于可以情绪平静,说话了。
雷夏喻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这个举动很反常,回家的重深却没注意母亲的变化。
“我回来了,妈。”
“回来了,吃过了吗?”
“还没有。”
“东西已经做好了,我去热一热。”
“好!”他没精打采坐到桌子前。也许,应该和妈妈商量一下吧。
关于跟林栖澄清真正的原因。今天看来,她一定是误会了。该怎么办?
“今天是怎么回来了的?”
“放心,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安全送达!”重深打起精神安慰妈妈。他不希望妈妈担心。夏喻抚摸儿子的头,无限怜惜。
“怎么了?”十六岁生日之后,妈妈很少这样身体亲密接触了。就连在医院确诊的那天,也只是抱着自己的肩膀。很少这样反复抚摩着自己的头,像是小时候自己淘气,费心进行安抚。
“和林栖吵架了?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可以隐瞒过妈妈的吧。重深笑了,仍然是爽朗明晰的:“是的。”
“不过,我想我们终是要面对的。妈妈,你说是吗?”
“都告诉她了?”
“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听我说清楚,就跑了。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你吸引了别的女孩子?”
“是的。”
“林栖和妈妈,是重深最重要的人,永远要爱的人。”这种平时不大会说的肉麻的话,最近似乎说得特别顺口了。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夏喻一愣,笑了:“快吃吧,不然食物又要拿去热了。”
确实饿了,小碟子的黄瓜,以及一碗盐炙鲑鱼,消灭干净。重深站起身:“我去洗碗!”
“或者,重深,妈妈去跟林栖解释吧。”
重深转身,有点惊愕,然后,定在餐桌附近两米距离的地方。母子两个人都面带微笑,却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林教授把雷夏喻送出门。她抱着大牛皮纸袋,里面是医学资料,以及先前的诊断报告。取来这些资料,也许胜过口头的交代。现在,这些东西,放在了林栖的面前。林栖惊讶了。
很奇怪,今天选的见面的场所,换了。是在单独的包厢里。与四周用屏风隔绝开,座位与座位隔得很开,只有一盏光线温和的深黄色的台灯开着。在安静的黑暗里,映照出一米范围里的光明。恰恰足够桌子对面坐的人,看清楚对方的人。很轻的背景音乐,几乎难以辨认曲调。林栖的心,忐忑不安。
大概,雷阿姨已经知道自己和重深之间的缝隙。可是,雷阿姨为什么要带着这些资料。口袋是普通的牛皮纸袋,看不出来里面装的什么。雷夏喻刻意小心不用医院字样的东西。她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关于重深的情况。
“阿姨……是什么?”林栖觉得这个普通的口袋,似乎装着无穷的魔鬼。好比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这是重深的妈妈特地让自己看的。所有的困惑不解都会在里面找到理由吧!重深神神秘秘的难过,以及不好自己亲口告诉自己的话,还有自己不可逃避的命运。
努力地回想,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唯一做错的,早已经获得了奶奶的谅解、景瑞的谅解、重深的理解。如果注定要分开,也要给一个清晰的解释吧。自己无法接受重深的解释,那么就由他的妈妈出面,是这样的吗?泪水聚集,随时都会洋溢而出。
“林栖,先不要难过,也不要哭。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这些是专门给你看的。”
“有些东西,我也看不懂,不过,只需要看结论就可以了。好吗?”雷夏喻还是语调轻柔,充满镇定。
白色的文件纸,被取出,摊开。水滴,来自悲伤的水滴,落在文件的字迹上,泛出深蓝色,墨绿色。用不同的颜色打印的字句,清楚得突出“narcolepsy”。
“日间发生的严重性睡眠失常。患突发性睡眠症者,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时间突发,可能发生在行路中,可能发生在谈话时,也可能发生在开车时驾驶座上。”
“因此,患此症者日常活动中难免发生危险。”
危险……可以想象到此种危险。当前治疗手段……复杂的文字术语无法看懂,也渐渐被泪水模糊。手术……
手术风险评估:常见并发症,可有效避免。脑部手术……部分神经可能损伤,导致局部或大部分失忆……
终于明白了。全部明白了。
在车站,他的睡过站。因为蛋糕的丢失,造就了他们的认识。进入学校,特意要求到同一个班级,再次见面,重深也是沉睡。和景瑞吵架,他在天台下的楼梯间睡着了。有时候会撞伤了身体,那必定是突发睡眠,摔倒的缘故。还有,日渐悲伤的眼睛。现在可以确定了,那悲伤,是无法继续给自己爱的悲伤。
还有莫名其妙的问题,关于以后。他几乎不愿意考虑以后。是因为,所有的考虑,都会因为最小的意外,而全盘泡汤化为泡影。
林栖猛然抬头。那个大雨倾盆的黄昏,自己在重深背上的时刻。承诺会去看再盛开的睡莲,玩游戏的亲吻……仿佛二十场电影同时在脑海里放映。每个视线所见的角落,都是重深的片断,和重深在一起的细节。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现在,泪水太过浓郁。林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可以听见坐于对面的夏喻阿姨的声音。
“重深的父亲,离开的时候,是后面一种……情况!”
“这样的重深,你愿意永远爱他吗?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吗?
“重深的生活,或者是一直有人监督被人保护的生活。我知道,那会无比痛苦。再广大的世界,也会变成监狱。人越长大,越是渴望着自由。
“他会变得烦躁、绝望。会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但是,爱着他的人,一定不可以放弃。重深的父亲……就是那样的……
“或者,他会在自由当中,遇见任何危险。那种随时出现的睡眠,没有人预料得到后果。”
沉默,漫无边际的沉默。极夜的沉默。
“也许,重深会忘记过去,很多的过去。忘记你。甚至,忘记作为妈妈的我的存在。但是,我们有血缘,容易重新建立……”
都明白了。林栖一听就懂了。这个世界上,可以分开爱的,只有不爱。只要有爱。无论疾病、贫困,死亡,都不可放弃。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重深在一起。那么,勇敢地继续爱下去。因为,是自己选择了爱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重深。不是全世界任何别的男孩子。只是重深。这是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就不会后悔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和重深在一起!”林栖的声音带着凝聚的力量。
“即使,我会被他忘记,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我还是可以继续爱着他。即使他……以后可能喜欢上别的人。
“我只希望,他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
再度沉默。已经恢复平静的沉默。最痛苦的是辗转反侧为选择而烦恼的夜晚,是不知道缘由的猜测与怀疑的夜晚。现在,都结束了。
雷夏喻的手,覆盖上林栖放在桌子上的手。许久,她拨打了手机里记录的第一个号码。也是最重要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