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来回学校和小雪的家之间,现在终于回到自己家了。
父子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事情可做,爸爸和儿子两个人都是假期,一个工作结束,一个是学生,考试完了,安心休息就可以了,这已经是中学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爸爸坐在椅子上手捧一本书在看,蔡远远整理自己的房间。
爸爸开口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家里没有人做饭,只有到外面吃。
蔡远远给琴苇发短信:“我已经到家了,回头晚上就给你电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已经查清楚关于小雪的事情了。对你来说,绝对是个惊喜。”
许琴苇回复说:“好,我等你电话啊。”
蔡远远绝对不是要卖关子,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尽管这道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有时候人的潜意识会比大脑里清楚明白的想法更加正确。就这样做吧!陪爸爸出去吃什么呢?
蔡远远提议:“就去吃自助餐吧,想着吃什么东西也是很头疼的事。”
爸爸合掌表示同意。
“对考试有没有把握?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还成。”蔡远远觉得自己恢复成小时候的样子,被爸爸带出来吃好吃的东西,心情很愉快,什么烦恼都忘记了。不过小时候能有什么烦恼,无非是忘记做作业了怕挨打,或者惦记着买电玩,或者什么其他的小事情。那些现在都不觉得重要了。
要不要交代自己和许琴苇的事情呢?蔡远远想了想,决定提一下。
“我跟一个女生在谈恋爱。”
爸爸居然微笑了:“那么,你要加油!”
蔡远远倒有点小尴尬了:“是哦。她有一些烦恼,不过,就要解决了!”
爸爸点点头:“你们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自己能够处理好的!不然怎么长大呢。”这口气,好官方!蔡远远还是觉得心里一暖。
“其实大人自己还不是犯错,很多问题发生了,只有慢慢解决等着时间来解决。”
“比如您和妈妈?”
“她那样做,自然有她的想法。好了,不说这个了。晚上你给她打个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啊。”
当然,一定会的!
这顿晚饭吃得很舒服。很奇怪,就这样溶解了从前的对爸爸的不满,大概时间真的是很有效的解决办法,但也因为学会了理解吧。每个人变成现在的样子,做出现在的选择,都是有原因的。
回过头去找到那个原因,蔡远远觉得他能够理解许琴苇的难过和现状了。甚至,他隐约觉得,自己对她的固执坚定的喜欢,是否也因为这些经历,体会到一个人对另外一个独立的生命的理解。
回到家里,蔡远远给妈妈打了电话。
“新年快乐!”
“你也是啊。现在长高了没,功课怎么样?爱吃什么?国内吃不到的就告诉妈妈,给你邮寄过去?”
一连串的问题,蔡远远不知道怎么回答。良久,他才反问一句:“妈妈,你现在幸福吗?”
“还好吧。”
“你恨爸爸吗?”
“不恨,我们只是不适合,你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选择!”
蔡远远补加一句:“爸爸也让我代替他说一句,祝你幸福!”
“那谢谢他,希望他也幸福!”
好了,似乎过去几年他们都放下了。自己呢?也放下了,这仍然还要感谢小雪当年的帮助。
办完这个事情,蔡远远再给琴苇打电话的时候,她很快就接了,并且顺利地说话了,语气也平静下来。
“世界上没有鬼,不要怕。”蔡远远安慰她。
“我想,也许我真的是幻觉吧。远远,我好想你在身边,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这语气带着一点点哭腔。
蔡远远很想立刻飞到许琴苇的身边,如果他有魔法扫帚的话,如果他可以在空间里穿行瞬间挪移的话。可是他没有,这些都是幻想当中的超能力。然后抱着她,让她再也不会畏惧,安心地呼吸,不去想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和过去。世界上终归是没有鬼魂的,有的只是人心里自己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忏悔。没有对象的忏悔,变成了恒久的折磨,盘旋内心,不得释放,不时发出嗷嗷嘶叫,将惩罚施加于它的主人。
蔡远远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告诉琴苇真相了。
“雪禾,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在小雪家发现的一个事情!”蔡远远严肃起来,下意识叫起从前的名字,而不是叫琴苇。
“你等一下……”许琴苇在电话那头说。
她的呼吸一下一下传来,证明人没有离开话筒。她在做心理准备,即使她已经躲避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即使没有人来追究她。即使蔡远远先前说得很轻松,说是一个惊喜。
“小雪没有死。”蔡远远轻轻说出这五个字,觉得似乎一切都要过去了,像是挣扎在黎明前夕云层里的太阳,就要奋力跳跃出来,日光绚烂,世界透明而美好起来。
只要那些夜幕的灰褐色云朵被照亮、被驱散。
许琴苇静静地在电话那头沉默着。
那沉默像是一个玩弄着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手腕的皮肤,仔细体会着那些疼痛钻进心坎,然后繁殖,扩大,蔓延。因为那些身体的伤痛,暂时可以忘记心里的恶痛与悲苦。
“没有死?”
“没有!”
“远远,我现在是在梦中吗?”
“不,你不在梦中!”
“那我没有听错你说的话吗?”
“没有!”蔡远远仍然轻轻地说,他不需要强调,也不需要重复,更加不需要斩钉截铁,因为这就是一个事实。一个不需要修饰的事实。
许琴苇喃喃地说:“为什么……”
蔡远远说:“因为后来她还是被抢救过来了。你看见的报纸新闻,第三天做了更正。”
许琴苇放下了电话,但面孔上已经是百般意味掺杂的奇特神色。
她的嘴巴里还在重复着呢喃:“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蔡远远在电话那头:“你听我说,小雪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想,大概她需要你的帮助……”
“喂,小禾……琴苇……你还在吗……”
不管蔡远远是叫小禾,还是叫琴苇,许琴苇都听不见了。因为她把手机放在床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镜子很大,映照出她的大部分身体。
她丢失了自己,丢失了那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女孩,然后遇见了悲剧一样的事件。然后,她做了一件最不能够原谅自己的事情。然后,她也“忘记”了这件事情。
镜子里是一个仍然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她的额头上长着两只尖锐的角。这个女孩子面带讥诮,她伸手,指着许琴苇的鼻子,她的言辞语气格外严厉:“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什么?”
“难道你都忘记了?”
“我都忘记了,我不记得了!”
“不,你不是忘记,你只是把事情关了起来,就像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样。”
“是吗?”许琴苇手撑在冰凉的白色大理石面盆上,她看见那个镜子里的女孩子奇异的表情,带着顽强的讥诮,却又眼睛里开始流出眼泪。
“如果不是这样,你的罪恶感不会这样强烈。”
“因为胆怯而抛弃自己的好朋友,让她罹难,是很让人自责愧疚。但是,你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脑海里希望好朋友消失的邪恶念头。”
“没有,我没有!”许琴苇一推面前的东西,自己倒在玻璃门上。
“我和小雪关系很好,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什么要希望她消失?你瞎说,你胡说八道!”
镜子里的女生开始叹息了:“是吗?你真的觉得,是这样的吗?”
“是的!”许琴苇的面色无比苍白了。
镜子里的女生忽然把手按在胸口上,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那里变得透明,一颗跳跃的心脏呈现出来,收缩,扩张,跳动。
心脏是红色的,分外刺眼。
镜子里的女生的手腕是一道鲜艳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却无比清晰的鲜红色的伤口。那个伤口是她自己制造的吗?是的。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许琴苇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去看镜子里的女生。
但是对话仍然在继续。
“接受真相吧!”
“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什么真相,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相早就存在于你的心里,你用无数的办法,你用任何办法也无法一直掩盖住它。它是有生命的,不听从任何威力的胁迫的。即使不出现在日光下,也会出现在夜晚,出现在梦中,出现在你的日记本子上,变成一个一个数字,变成黑笔加粗的名字,变成带你在那么冷的雪天,把你关在学校游泳池更衣室企图冻死自己的力量。”
许琴苇蹲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她开始抽泣,接着是号啕。
“从你一开始看见照片,就对蔡远远心动了吧。尽管只有短暂的相处,但你渐渐地把小雪当成了情敌。这样的念头本来不算什么,只是一闪而过。”
“但是,在危急时刻,你被自己这个念头所控制。是你抛弃了小雪,而不是小雪牺牲自己来救你,所以小雪不原谅你。因此,你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灵魂里的邪恶。你太矛盾了,你想杀死自己,又想拯救自己。你提前告诉爸爸你要自杀,然后你再回到家里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