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嘉被这样的注视盯得格外不自在,撇了撇嘴角,最终偏过头去。
在这个家庭里,父母的角色稍有调换。
和寻常家庭严父慈母相反的是,在他家,母亲话少而严厉,父亲话多而宽和。
很久之前,他偶尔得知,母亲较为喜欢女孩儿,但让她再生一个妹妹,她断然是不会同意的。她事业心中,家庭和孩子在一方面来说,确实是负担。
先来一番寒暄,接着程唯,也就是他的父亲问他:“怎么这么晚?你们今天放学应该挺早,和同学出去玩了?庆祝跨年吗?”
程清嘉从小就属于那种让人放心的孩子,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他随便一瞥,目光就落在了端庄坐在沙发上,翻车一本外文书看的母亲,停滞了那么一秒钟,程清嘉收回了实现,随便扯了个理由应付程唯:“在书店看书,没注意时间。”
程唯听了,摸着下巴,有些好奇地追问:“什么书啊,能让你看的这么入迷?”
程清嘉迟疑了三秒,脑海里出现无数书名,但鬼使神差一般,嘴巴帮他直接作出选择:“……《英国病人》。”
话刚出口,程清嘉就觉得不太妙,有些后悔,但又无法收回,也无法窘迫地替换答案。
这样更容易显出破绽。
“哦……”程唯低头沉思了一下,随后道,“《英国病人》我知道,感觉不像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程唯话音刚落,站在他跟前的那个单肩背包,双手插在校裤口袋里的年轻人先是愣了短暂两秒,语气淡淡地开口解释说:“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紧接着,程清嘉顺了顺被风吹的有些乱的额发,因为懒得应付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浪费时间的无聊问答,他直接道:“有点累了,我先回房了。”
“好,好好休息一下。”程唯点头道。
得到程唯的首肯后,程清嘉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往楼梯间方向走去,在半路上被程唯再次叫住。
“明天早点起啊。”身后,响起程唯的嘱咐。
程清嘉顿步,“嗯?”
“要是天气好,去打球吧。咱们父子俩可好久没比拼球技了。”程唯眯眼笑道。
楼梯口的年轻人点头应下:“好。”
从小到大,虽然程唯工作很忙,但一有休假,总会抽出时间和他一起,要么打篮球,要么钓鱼,有时候他的假期可能只有一个下午那么短,那么就会陪他一起看看书,动手做做物理小实验。
印象中,他从未缺失过父爱。
程清嘉三步并两步,快速上楼。
他的房间虽然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但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格外干净。
拉开椅子,放下书包,随即他人也坐下。
——不像是你喜欢的类型。
脑海里再次闪现程唯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即便这些年来程唯陪伴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他还是了解他的。
大概他那稚气的谎言,早就被程唯看穿了。
也许可能真的要换换口味了。
程清嘉从书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一行是一个书名,后面还带有日期。
凭着记忆,他很快找到了《英国病人》这四个字。
《英国病人》是两年前裴伴的阅读书目之一,看这一本时,正在她出车祸骨折的那档口。
是的,这本笔记本上他记录了裴伴这几年的阅读书目,一些是她带到学校里他看到了实体书的,一些是她口头上说看了或者正在看的。
如果他读过或者读了,就会在书名后面打勾。
只是,他很少有机会能在书名后面画上那个简单的符号。
他们两个在读书这方面好像都很固执。
互相知道对方在读书目,阅读喜好,但从不会试图去了解对方感兴趣的作品。
依然是你读你喜欢的,我看我热爱的。
互不干涉,各自安好。
他有自己的坚持,在有些方面他是有些傲慢与偏见的,比如他认为他看的书更好更有内涵,而别的作品都是次等的。
但裴伴有时候也是固执爱钻牛角尖的。
而且,阅读确实是很私人化的爱好,也无需为谁而刻意改变。自我不可失去。
爱屋及乌这一点,在爱读书的人面前可能并不成立。
怔怔地看了会儿米黄色纸张上一行行用黑笔写下的书目,程清嘉将笔记本放好在书桌一角,转而打开笔记本电脑,数据线连上相机,开始整理照片。
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他把照片发给了裴伴。
他只发了裴伴看到过的那一张,还有她没看过的无数张,那些都是他的私心。
很久之后,裴伴得知他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名为“公交”,里面是数不胜数的各种公交路线的照片,却无从得知在另一个位置,加密且隐藏着另一个文件夹。
程清嘉给它取名为:Beatrice
Beatrice是程清嘉和裴伴共享的“秘密”之一,虽然很多年之后,很多人都共享了这个“秘密”。
**
虽然程清嘉睡得晚,但规律的生物钟让他在翌日六点半就醒来。
脑子是清醒的,但眼睛是干涩的,太阳穴是酸胀的。
这些都是身体发出的关于缺少睡眠的生理信号。
他单手撑在白色床单上,用一只手的力道将自己整个身体支起来,后背抵着床头板,由于瘦削的原因,脊柱承担了过多的重量。
尚未恢复精神的年轻人低垂着头,整个人像是静置的沙漏一般。只是,他暂停不动的时候,时间却依然保持惯常的流逝速度。
这是关于“不可抗力”这个概念的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他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到落地窗旁,“刺啦”一声,深灰色的窗帘被用力扯开,呈现于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过多的白色总是略微刺眼。
程清嘉反射性地眯起眼睛,单手罩在眼前,半遮着视线。
天气不好,也不可能打球。
吃完早饭后,他就被程唯一起拉去院子里扫雪。一项古老的活动。上一次听说这个词汇还是在语文课文里。
此时,雪已经停了,只不过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难以想象今天清晨的道路交通状况。
不知是否有公交车和地铁因此停运。
扫得差不多干净了,程清嘉坐到木秋千上暂作休息,程唯紧挨着他坐下,单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现在你妈不在,说吧,昨晚到底干啥去了?”
程清嘉:“……”
程唯果然看破了。
父子关系不错,程清嘉一直把程唯当作可靠的谈话对象,有时候有困难和疑惑也会主动找程唯问建议或是谈心,于是他也懒得隐瞒,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裴伴自然也在交代内容之中,只是裴伴在故事里是一个模糊的女孩子形象,不具备名姓。
也许,当时的程清嘉也是迷茫的。
而程唯可以是夜色里亮着的灯塔,指引他前行。
他就像是一艘迫切想要安全靠岸的船。
但是,叫人有些失望的是,程唯对于程清嘉讲述的故事的反应,仅仅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他长大了。
然后,程唯甚至还补充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浪漫细胞,这点遗传了你老爹我,不错不错。”
程清嘉再次无言:“……”
先不提程唯自夸,但到底哪里能看出什么所谓的“浪漫细胞”,当时十几岁正处青春期的程清嘉甚至还认为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简直是贬义词一样的存在。
对于”浪漫”,他是不屑的,也总觉得和他根本沾不上边。
如果非要做出选择的话,他宁愿他是冷酷无情的。
“如果——”
程清嘉沉默半晌后,继而开口:“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喜欢一个女生——”
“如果?”程唯打断了自己儿子,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我还以为至少是个现在进行时,而不是一个条件状语从句呢。”
程清嘉:“……”
“如果这样的话,你没有任何意见?”
“我为什么要有意见?这是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
“就连上帝都无法阻止,我能够有什么意见?”
程清嘉:“……”
“但作为父亲,自然还是要叮嘱你两句——”
“……”
“尊重她,爱护她。”
“这句话还有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就是,不要做逾矩的事情。”
“不用老爹深入说了吧?”
程清嘉轻咳了一声,脸色微红,他偏头,不再开口。
一小时后,他收到裴伴的回信,看了内容才想起昨晚自己到底有多情感外露。
也才发现,喜欢条件状语从句,喜欢用如果打头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们都小心翼翼。
很久之后,程清嘉反思时想,这个年纪大概需要的是冲动和坦诚。
就像沈陆楠一样,和网上一个素未蒙面的女生聊一个礼拜,就能肆意告白。
而那个女生竟也干脆利落地答应。
于是,沈陆楠不止一次在他耳边炫耀:“她是我最最可爱的小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