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早已知道。”小鱼儿不服。
“是小鱼儿告诉我的。”江无缺补充。
江瑕半信半疑,小鱼儿立感没趣,“二弟我的确知道,大哥你不用替我圆场。”
江无缺静静一笑,不曾侧目,眉眼柔和。
伯父就是不同,江瑕想,不愿旁人担心,正经关头还肯接老爹的废话。
这熊孩子也知道关心大伯,小鱼儿思忖,仔细瞧来也自有其零星半点的可爱之处。
江无缺不曾关注二人,只是很平常地忆起一句俗语,此父斯有此子……或许父子相处,便该如江瑕与小鱼儿这般。
他想到痛处,眼中不由空了几分,小鱼儿看出不妥,轻拍他肩头,示意他安心。
江无缺目露了然,手下握拳,将指甲抠入掌心。他用了八分力,全不觉痛楚,竟然一点也不似孙盈余牙尖嘴利,一口咬在他手上,那般得药到病除。
江无缺陷在暗处的眸光益发柔和了些,小鱼儿见他这副模样,却连宽慰之心都生不出了。
……
封禅台前,孤苍雁步出人丛,泰然而立。
江玉郎冷睨其凌人气度,想不久之前,此子还被自己追至山穷水尽,那抱头鼠窜的模样,便是斥其可怜,都嫌自贬身价。
装模作样,江玉郎自出娘胎便会。但孤苍雁作势是为做给人看,怕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坐实他技不如人的传闻;然而江玉郎眼中,那旁观之人早不过白骨骷髅,片刻便要死去,又何须在意死人眼光?
截然相反的想法,注定江玉郎拢不住人心。
不,这一层,视乎他是否在乎。
孤苍雁开口,仍旧是道貌岸然,“你果真死不悔改,屠火狐,饮妖血,将自己变作半人半妖仍不知足,眼下竟妄想封神登天,若真叫你这贼子得逞,世间岂非沦为炼狱?”
封禅台上,江玉郎森然望住说话之人,便好像望住那即将由自己亲手肢解的猎物,体内血气沸腾,面上却是一笑,“是否为人间炼狱,该你亲自领会。”
“猖狂!”孤苍雁暗自提防,面子上却是先声夺人,“你此刻尊容,人妖难辨,丑态百出,还妄想与本天尊一决高下?!邪魔外道,便始终是邪魔外道,任你翻江倒海心志比天高,世人眼中,盈儿眼中,也不过一介妖物!本尊乃来日神祇,而你,跳梁小丑罢了。”
这般言辞羞辱,孤苍雁始终不忘拖带孙盈余。
江玉郎忽而扬袖一掀,便是一道气浪奔袭,直击孤苍雁,险些将其逼得后退。
这才几日不见,竟比前番交锋更加棘手,孤苍雁心下凛然。
江玉郎胸中催人的杀意大涨,他既出了手,便是开弓无回,哪知对方废话不绝,竟然死到临头还有话说。
孤苍雁望定江玉郎:“我不愿与你动手,你哪怕再多饮百只火狐鲜血,始终也不及丧神诀威力无穷。不若你重投本尊麾下,本尊自会尽弃前嫌,诚心以待,到时你我联手,白日飞升,此间蝼蚁,又何足挂齿?”
“孤苍雁你好歹毒!”孤苍雁话到一半,身后各派侠士便已惊觉上当。他们簇拥孤苍雁攻入神武宫,眼见两强相遇,却在关键之际此人要与江玉郎握手言和?那怎么行,多少人奔着剿灭江玉郎而来,如今目的未达,却更可能血本无归——这般光明正大将人出卖,任谁都要气急败坏。
叫骂讨伐声一时泛滥。
“都给本尊闭嘴!”孤苍雁随手一挥,比之江玉郎亦不遑多让,劲力所及之处倒作一片,纵有高手勉强屹立不倒,也觉出这位天尊杀机重重。
“怎样?”孤苍雁问。
江玉郎见他这般也颇为惊讶,“加入你麾下?”他简直要捧腹大笑。
“有何不可?”孤苍雁神态不似作假,甚至很有些郑重,“你既寻来此处,便是有意封神之说,本尊能给你心中所求,你该感谢本尊既往不咎。”
江玉郎仍以为自己会忍俊不禁,但真当开口,口吻中却冰冷如初。“你忘记自己是如何利用我的?”他问,“当日为将你活埋万象窟,本座断去一臂,葬送所有……我所求取,你又如何知晓?不若你跪下哀求本座,舔我鞋履,或可再多活一刻。”
孤苍雁闻言大怒,失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为何要拒绝?本天尊有丧神诀在手,可保人长生,可助人无敌,这般不能抵挡之诱惑,为何每个人都要拒绝?!本尊不过是让你尊我为神,何以如此困难,何以要逼本尊出手,逼得尔等走投无路,才肯心甘情愿臣服本尊座下?!”
这话不仅是对江玉郎而言,更是对在场诸人而言。除去当日武当倾门派之力投靠飞雁山庄,其余各派有遵从者,更多的却是质疑之人。孤苍雁已将丧神诀的第一重倾囊相授,他不明白这些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或者江玉郎说对了一句,神,于这世间而言,一个已足。
“本尊最后问你一次,是否愿入我麾下?”
江玉郎眼角微扬,勾唇冷笑,那笑颜于孤苍雁眼中,便就是最挑衅的讽刺。
“这可是你自找的……”
……
孙盈余自片刻前便躲在她爹身后,她爹与殿主各不相让,她便一面揪紧斗篷,一面偏着头闪闪缩缩地窥视。
她今日前来的目的只有一项,于她而言说难不难,施行起来也有前车之鉴,唯独成败几率,并不与难易或她有多少经验成正比。
因此七上八下。
她不敢探头,是因不敢去看殿主的脸,不是怕被对方发现。
她发现那人终究是被她爹言中,妖相外露,肌肤与发丝白得病态,眼如朱砂。
连垂曳的衣衫也说不上是何色彩,幽黯处非蓝非灰非白,与人一般怪异。
唯独中规中矩的是收拢至耳后的发束,万点之中,才算那从头到脚的唯一正常之处。
没了发丝遮掩,额头显露,脸颊的瘦削一眼可见,下颏线条凌厉,颈上阴影厚重。
那人真的夺了江云的明玉功么?江云走火入魔时几近六亲不认的狂态,孙盈余于脑中替换上殿主的脸,发现那就不叫走火入魔,而是那人常态。
孤苍雁忽然提出结盟,孙盈余也微微一怔,这两人结盟比翻脸容易,尔虞我诈,顷刻又走到尽头。
殿主不同意,终于轮到孤苍雁的杀手锏。
孙盈余暗地已将斗篷的系带解开,她爹半侧了身,将她臃肿体态完全呈现。她伸手扯了斗篷相连的帽檐,视野大开,瞅着她爹不曾留神的一个空隙,脚下生风,如同二八少女般伶俐地往前疾冲,口中大叫:“殿主救我——!”
孤苍雁险些被孙盈余这一语惊四座叫懵,那尖利的声量,简直比方才自己加上江玉郎两人的音量都高。
她一叫,便连那封禅台下许久不曾动上一动的身影,都蓦地轻颤。
江无缺身后,小鱼儿即刻去压他双肩,自认手上的力道已逾千钧,却仍怕他这兄长沉不住气。
设计神武宫,最根本的目的不是救江云,而是诛杀江玉郎;诛杀江玉郎的同时又不是要损兵折将,是以要借力打力。
小鱼儿想得美,但孙盈余是铲除江玉郎的疏漏,只因孙盈余是江无缺最大的疏漏。
而那丫头,心硬得很,虽讲是非道理,却只对她在意之人。
……
另边厢,孤苍雁心中,始终不及小鱼儿对这个女儿了解。
孤苍崖本不想伸手去抓孙盈余,他甚至没有想要限制她的自由,来时二人的商定是联手击毙江玉郎,仗得是江玉郎对孙盈余的不忍。
可孙盈余这一跑,全然打乱了步调。而她一叫救命,孤苍雁甚至想也没想,下意识便出手去捉。
斗篷如同抖落的蜕皮,孤苍雁一把握住,其间的人却金蝉脱壳,甩了个身,还将扮作男装的长发全盘甩落。
孤苍雁手中一空,当即大怒。他平生所恨,一是有人不识抬举,二便是有人不受摆布。
今日江玉郎与孙盈余,两人其一其二站了齐全,怎能不怒?
若论实力,孙盈余在她爹手下过不了三式,便是即刻扔下斗篷,一招捕风捉影,仍不费吹灰之力将人吸回面前。
孤苍雁扣住孙盈余后颈,还能感觉这人心有不甘的挣扎,“殿主救命”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封禅台上,江玉郎未有任何举动,他若一动,孤苍雁未必抓得住孙盈余。
似是早知如此,孙盈余翻来扭曲,却再未急着前冲,一回头,更借无人可见的角度,冲她爹悄悄使了个眼色。
孤苍雁意会,然而愈发不待见此女的自作主张,手下又是一重,孙盈余吃痛,当即一声哭腔,“殿主,我疼……”
孤苍雁不屑,果真卖得一手好乖。却待他猝然惊醒,那江玉郎追魂夺命的一掌竟已迫至面膛。
孤苍雁脑中一瞬间掠起许多想法,他想自己叱咤半生,难道我命休矣?又想这江玉郎的身形变化当真有如鬼魅,我竟不及?还想这人的念头究竟如何能瞬息万变,方才一刻,他分明就没有丝毫搭救孙盈余的打算。
江玉郎一掌劈至,顺势便可破孤苍雁罩门,轻易取其性命,报半生仇怨。
为这一刻,江玉郎等了十二年。第一日吞下那钳制自身的□□,他便想将此人大卸八块——这重临人世的一年,更是想杀孤苍雁想得发疯。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要与这人比,却不在乎如何得赢,只在乎对方如何得输!那昔时踩在自己肩头爬至顶峰,今日便要他堕入地底死无全尸!他至少要证明有人为这般废物背叛自己是何等愚蠢,那曾为助孤苍雁而施加于自己的一切,是何等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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