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便听地面震动,马蹄声由远及近,我匆忙寻了地点躲藏,抬眼一看,江云骑了匹快马,衣袂飞扬,雷霆一般折返回来。
看他于马上拉缰,马背高坐,白衣在那光线之下闪耀,我一时间竟觉感慨炫目。他如何能一去不顾,江云始终都是江云,外冷内热;可他何时才能由昨日中走出,我认识的江云,该是仗剑意气,决断从容,千金难买少年苦,他受过那么多苦,终有一日是要练达坚忍,而不是一蹶不振。
江云将江无缺抱上马背,绝尘而去。我忽然想起铁心兰临终遗言,让他们父子和睦,究竟是难是易?
……
未入海晏,苏樱已赶来会合。我这一路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有稍许的着落。
江无缺性命再无需我忧心,我本该功成身退,却还是管不住自己亦步亦趋。
看着一行人上仙云栈,我宿于昆仑山下,想他们短时间内不会下山,谁承想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为铁心兰修墓立碑,又入土为安,前后不需十日时间。
一个个下得山来,稍作清点,便知道留在山上守孝的,只有铁心兰一夫一子。
我半夜里都是腾挪辗转,实在难捱,雪山又只敢进到山腰,看他们几个小辈来来回回,送吃送衣送物件,时进时出,根本没一日消停。我有几次险些被撞个正着,最后唯有白日躲在山腰间的雪洞,想着若是有个万一,自己也好……
昆仑山的这一峰我本是极为熟悉,不只是来得次数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日日为江云送药,漫山遍野找他,还在山间安置了千年木实所造的茶桶,不腐不烂,其中一只,正在这雪洞之中。
当日的爱心茶桶,总有种恍惚间物是人非的感觉,有时裹着棉衣,在茶桶边一坐就坐上几个时辰,而那木桶本身都已成冰。
是日夜间,我遇到霰雪阻路,山洞里多呆了片刻,却想不到会有人声靠近。
洞内黑暗一片,来人只有一道薄影,由洞外一束月色映衬。
他举步间几乎听不到一丝声息,来到我方才栖身的茶桶之侧,我躲在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许久之后听到一声呜咽,可想而知我是多么震动,我想象不出,一分一毫也想象不出,那个人会因落泪而变得泣不成声。我印象中,他孩童时就倔强冷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让他屈服。
因此这呜咽,也只是转瞬即逝,夜色中又归于平寂,唯有雪山虫鸣,更显清冷。
如此过了几日,便连江云都下了仙云栈。仇心柳、若湖、巧巧、小纤、华紫音、黑惜凤……几人都可谓患难见真情,不辞辛劳为江无缺轮制送饭。
但也可能是江无缺不愿予人麻烦,渐渐那几人也不常出现,只有黑惜凤重金礼聘的饭馆伙计,每日午时不到提着食盒上山。
没有武功之人,跟踪起来甚是方便,轻易也不会被发现。
但于己是方便了,换个角度一想,江无缺内伤未愈,即便他主动提出不被打扰,手足父子,都是至亲,怎可让他在正值丧妻又逢体力枯竭的内忧外患之际,独留深山雪岭?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身边所有人,并同小鱼儿在内,都在怪他。
捡回条性命已是情至意尽,日后生死造化,谁又能帮他?
若我是江无缺,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些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心底里早已生疏不同的亲人,痛若骨刺,何以言说。
☆、第九十六章
铁心兰的坟修在仙云栈断崖之上,便是二十年前殿主逼她落崖的地点。坟边有株雪松,也不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我在这里推了江无缺一把,推着他半个身子探出崖外,逼他认清现实,又捉紧他痛哭一场。
雪松盛雪,日出之时,晶莹剔透。四下里遍地落雪,唯独孤坟纤尘不染。
江无缺内伤虽重,却不致命,只是好势太快,全不在我预期。
或许苏樱的确是个医术的奇才,治了他两日,不单能下地,还能来坟前拜祭。
只是病过一场身形益发清瘦,风里站着,像薄薄的一只影儿,吹一吹便能散去。
我终于觉得,小鱼儿的判断或许没错。江无缺是万中无一,他只要还活着,终有一日要站起来;他也不需人照料可怜,他自己一人或许更好。
饭馆的伙计前来送饭,与他聊天他也一一回应。那人时时地想要看他,又不敢明目张胆,便低着头不断地拿眼角偷瞄,江无缺见到,还笑问:“有这么好看?”
那人答得更是可笑:“比俺媳妇好看去了。”
江无缺一把年纪还能获赠如此高赞,淡淡地又是一笑,没再说什么,坚持不久,笑意便在唇边褪尽。
我看他低着眼,说不出是痛是苦的模样,胸中便阵阵发紧。可即便我为他难受,却也无从帮他。
殿主说,江无缺那时先一步要救的人是我,但其实这很好解释,铁心兰与殿主有过多少交集,普天之下的人与我相比,都不可能叫殿主更恨上一分。
江无缺是权衡轻重做的决定,他即便在我死后承认了与我夫妻,却也是被殿主逼得无路可退。
我于他又算得了什么,连死了都不会有一座空坟。他心里对铁心兰有多爱我不知道,但他心里唯一的妻子始终只有铁心兰一人。
这便是事实。
我走不出,走不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个死没良心的,连我魂兮离兮都不会哀悼一声?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躲在角落肆无忌惮地偷窥他,与那没见识的伙计没什么两样。
至于伙计,他一日只出现一次,下山之后,仙云栈连排的屋舍就再没了人声。
江无缺时常坐着发呆,再不然,走到断崖边陪铁心兰说话。
身子大好两日,他不知从哪处翻了把铁剑出来,入夜擦起剑来。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他第二日在雪地里使剑。
这武功尽失同武功尽失也有不同,若江无缺只是发不出内力,他使使剑招,无聊时打几个蟊贼,谁也不会拦着他。
可他当初是被剑气震断经脉,碎了的东西再接回去总归不太牢靠,再用这种身子手脚练剑,怎么说都是自讨苦吃。
果然,他剑一刺出,手腕一转,便要颤抖,若再配上步法,整个人就要跌到地上。
我其实对武功没有过多执念,因我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即使一本丧神诀只字不漏摆在我脑子里,我也学不会,更学不好。
即便我还很想拥有。
所以当证实江无缺武功尽失成为废人,我那时并没有多少唏嘘。在我心中,只有如殿主往日般失去右臂,连寻常小事也做得吃力,那才是废人。
可今日见了江无缺模样,顾此而失彼,笨拙生硬,几次以剑身拄地,几次跌坐雪中,他当初剑锋何其机巧,舞月剑法行云流水,落叶归根逐花掠影,再看看眼前此人,使不出半式却已大汗淋漓气喘嘘嘘,终于要叹一声天意弄人。
又一次栽倒,失了剑,那人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
我以为他便要放弃,岂知他却抓剑重来。
习武之人骨子里都是招数,勉强被他磨砺两日,竟渐渐能将一套剑法连贯起来。
我隐隐也明白,他往日不执著,不等于不看重,不过是高手常人,都要顺从天意过日子罢了。江无缺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他今日重拾剑法,应也没有第二个原因,便是来日去找殿主报仇。纵然知道此时的他与殿主,早已是云泥天渊,却还是不愿放弃动摇。
况且江无缺能一心报仇也是好事,总比百无聊赖麻木不仁活下去要好。
我稍稍安心,也生出去意,小鱼儿却在某日清晨,只身来了仙云栈。
这一日,江无缺仍是早起练剑。小鱼儿等在一旁耐心观望,面色却难看得厉害。
江无缺再是进步神速,一月、一年……也比不上江湖间一个身强体壮的三流剑客。
小鱼儿眉心越蹙越紧,其实江无缺今日的剑法耍得极好,身随意动,剑由心走,只要不是与人对阵,单做观赏,提剑荡雪,漫天纷扬,那情景真是比黑惜凤的剑舞更看得人痴迷神往。
忽然一个踉跄,江无缺脚下一滑,小鱼儿早已掠出扶人。
待两人站好,江无缺退一步又是一个起式,小鱼儿蓦地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别练了!”
江无缺神情微微一怔,复又恢复,对小鱼儿说道:“没事的,我并非急于求成,不必担心。”
小鱼儿却抓紧了他,脸色黑得像打翻了一砚台的墨汁,死死地瞪住江无缺,忽而一步上前,对着江无缺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江无缺那本是静立的身形忽地一震,便见小鱼儿慢慢放开了手。
“别再为难自己,”小鱼儿皱眉说道,“来不及了。”
江无缺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那映雪的长剑被他紧紧抓住,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人向前栽倒。
殷红雪色,便被遮了去。
……
我一直在想,小鱼儿究竟对江无缺说了什么。
我事后也在想,如果这世上所有眼见的事都不是事实,那什么才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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