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啮已经半站不站起来,闻言伸手按住脖子,又坐了回来。
“杀了槙岛之后我逃出了日本。明明是照常睡进了战地帐篷,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死掉的故人都会复活的地方。据此推测,我也许是睡着的时候不小心在睡梦里被杀了,追着你和槙岛来到了这条三途川途中的岔路。”
小豆停了一会儿,才答道:“……是吗。还是杀了他了啊。付出这种背井离乡、不能回头的代价真的好吗?关心你的人会很难过的。”
“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结束的方式稍稍有些意外而已。”
听到狡啮轻描淡写的口气,小豆住了口,心知暂时不能再去深入这个话题、触到他更深层的想法。她站起身,“我去拿吃的。”
“改变主意不叙旧了?”
“顺着现在的话题继续下去,就会变成两个灭却喜怒的已死之人的相谈了。”
狡啮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跟着站起身。“听起来是有点可怕。走吧,去厨房。”
公寓内的厨房里囤积着不少压缩饼干之类的不易变质的粗糙食物。狡啮随便拽出两盒杯面,“庆祝会特别大餐。”
“好随便……”
“是‘丰盛’。”
小豆没回答,而是看着站在电水壶旁的男人的背影有些出神。狡啮的背影比起印象中要更魁梧了一些,中袖下露出的手臂添了不少伤疤,几能想象他之前一直在过的生活。
眼前的一幕又依稀和她在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天、在狡啮的公寓里看到的背影重合了。
“慎也。”
“嗯?”
“来到三途川的岔路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狡啮正往杯面里倒烧好的水,近乎随意地答道:“要说人生目标的话,在没死的时候就完全答不上来,更何况死了之后。”
“就算现在是死后在地狱生活,要是在死后的世界里都找不到住处,那可就更糟糕了。”
“唔。”狡啮稍一点头,“假设这里其实是地狱、再死一次试试看会不会在就此投胎转世,这样的勇气我恐怕没有。看在现在的日本已经不需要警察或者超级英雄的份上,除了‘活下去’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想了想,说:“我以为你会说‘走,先去收拾掉槙岛圣护那家伙’。”
他拿着水壶的手依旧很稳,收拾杯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语气仍是闲聊的淡然。“你提醒我了,姑且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小豆看了看他平和的侧脸。“……奇怪啊。”
“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会选择先去追槙岛,没想到你没跟上去,而是回头对我说‘好久不见’。”
这一次狡啮转过了身,面对面地看住了她。
“警察的职责是避免犯罪,而不是处决犯人。男人的职责是先保护同伴,而不是等同伴被坏蛋害死了再去报仇。”
她回看住他;安静许久,她极浅地勾起嘴角,回道:“‘同伴’?是同学吧。”
狡啮挑了挑眉,“嗯。是‘老同学’。”拿起两盒杯面,递给她一盒,“还是永远能跟我一起拿成绩‘a’的老同学。”
两人拿着杯面一起回到客厅。小豆在沙发坐下,那边狡啮咬着叉子翻箱倒柜,小豆拿叉子卷着面看他忙来忙去,“果然奇怪。对残杀老仇敌这件事一点都不执着了吗。”
“不是我不积极索敌,不过反正你在这里,那家伙迟早会找上门的。”
“……”小豆把卷起来的面又塞回去,“又是托辞啊。”
狡啮从柜子里抬起头,拽出一条毛毯和一只靠枕,转身走到了她面前,把靠枕塞到了她身后,又把毛毯盖在她腿上。
小豆抱着杯面看着蹲在她面前筑巢的男人,到了嘴边的追问不由化了。
就在她以为谈话要中断时,他突然沉声开口了。
“在这种没有秩序的世道里,对槙岛这种人的审判都能变得不痛不痒了。已经对准他的头开过一次枪,同僚的仇就算是报了。现在再看到他,就当做是‘普通的坏人’,再普通地开一枪灭杀他就好。”
她怔了怔,皱起眉。
“……稍稍有些明白了。杀掉他之后,你受到了什么心灵打击吗?”
“靠好。”他低声叮嘱。
她顺从地靠在围好的靠枕上,整个人陷进沙发。他居高临下扶住沙发垫,微妙地有几分在讲睡前故事的架势,续道:“的确打击不小,明明死掉的家伙还给我找了不少麻烦。我在逃去外国的路上风餐露宿本来就艰苦,结果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精神状况糟糕到出现幻觉,看到槙岛出现在我周围,而且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拿着莫名其妙的书。虽说我不想做个孤独的流浪狗,但也不想要这样的‘朋友’来排解寂寞。”
小豆舀面的手停住,“慎也……”
“放心吧,现在已经没有再出现那种幻觉了。”
他按住她想要支起来的肩膀。
“先吃东西。”
更像哄睡模式了。
她拨了几口面,还是因为吃不下而放弃了,静静看着他在一边消灭完一盒,周身疲惫感渐渐涌上来。
狡啮看了一眼她只动了几口的杯面,没说什么拿过来放在一边。“要听听我的游记吗?”
她缩在毛毯里点了点头。
“逃出日本后我去了香港,之后就在一些东亚小国打转。在哪里都一样,反正都是处于战争中的混乱状态……”
狡啮的声音愈发放轻,小豆听着他不紧不慢的低语,头脑因倦意逐渐放空起来。
“现在看来,我当时去过的战场的情况也不比眼下要好多少。人类自相残杀起来,要比现在这种慢吞吞的吃人怪物效率高多了……不对,还是这里比较好。”
她迷迷糊糊地半闭了眼,轻声问:“哪里好?……”
狡啮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随手把她身上掉下来的毛毯一角掖好。
“比如说,这里的樱花不是投影的……也不会有超级燕麦做的鱼……托看到了还活蹦乱跳的槙岛的福,吓得我现在不会出现幻觉了。”
看到她慢慢闭上眼睛,他止住了话头,安静下来。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直到她的呼吸均匀起来,这才几不可闻地自鼻中微微地叹息了。
“不对,果然还是不能认同这种可悲的原因。那还是换个感谢人吧。”
“……谢了,死而复生的鹤留凛小姐。”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用犹有余温的手盖在她额头上。
“谢谢你活过来了。”
[7:16。
他们再也不饿,再也不渴,烈日和任何炎热,再也不损伤他们。
7:17。
因为,那在宝座中间的羔羊要牧放他们,要领他们到生命的水泉那里;天主也要从他们的眼上拭去一切泪痕。]
[——若望默示录·vol.7·额上受印之人。]
☆、第101章 HOTD·开第七印
清晨,纷纷扬扬的落樱在晨光照射下几近透明。
樱花凋落的季节,一昼夜便是一场花雨,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清甜的粉。床主市已经完全瘫痪,街道上的落花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扫,就这样越积越厚了。
小豆靠在公寓阳台的围栏上朝远处眺望。
横纵交错的街道两旁樱树生气盎然,娑娑树声应和微风,间以清脆缠绵的鸟鸣,让人生出一丝一闪即逝的错乱感,就仿佛这座城市仍一如往常地有着活气似的。
几瓣落花刚巧落在一只扒在公寓大门旁的行尸的鼻端,画面颇有几分荒谬和滑稽。
似乎是被花瓣刺激了,行尸倏地抬起头,转动着泛青的浑浊眼珠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嘶嚎。
小豆垂下眼和它对视片刻,撩起被风吹乱、遮住双眼的额发,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移开目光,转身回到了室内。
屋内狡啮正坐在桌前用虎钳扳直昨天那支弓箭,身边还堆了好几把枪。见她回来,他抬起头示意她坐下,从枪堆里轻车熟路抽出一支警用左轮递给她,“你身上已经没有枪了吧。”
小豆点点头,“最趁手的那把枪在工厂弄丢了。”一直陪在身边不离手的92f被由纪拿走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再看看手上的左轮,她不由有些出神。
从最早在诊所看到的弹痕、后来发现的警察尸体上的空枪套,再到之前在工厂时被狡啮用来狙击槙岛,这柄左轮可以说是意义微妙。
小豆拉开栓销摇开弹匣,从狡啮手边的弹盒里拿出子弹,转过一轮三两下就推满了弹。合上弹匣一抬眼就看到狡啮的表情,“你脸上写着‘这个人会用枪什么的太猎奇了’。”
狡啮不置可否,“有这种特长是好事。虽然是同窗时期完全一无所知,后来到了极其糟糕的场合下才让我知道的特长。”
“可惜以前用这个现在看起来是好事的特长,协助槙岛做了不少坏事。”
狡啮正叼着烟在吸,闻言没有立刻答话,吞吐一口之后停下擦弓的手拿出嘴里的烟,突然问她:“现在对槙岛的事还是很执着吗?”
突如其来一记狡直球,小豆被他问得滞了一下,不防撞进了他隐隐含着凛冽锐气的眸,下意识就答了一个字。“不。”
狡啮不接话,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罐头放在她面前,又塞给她一杯热水,这才坐回她对面,耐心地等着她说下句,气质就像在丛林里安安静静守着猎物出没地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