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时候的互相写信,佳音从未像现在这样坚持过一件关于我的事。药物治疗时常令我头脑昏沉,我总会恍惚把已经长大的她看成是小时候的佳音,那个与我无话不谈的,说着最喜欢我的小妹妹。
然后,错觉产生了。我觉得我们又再度回到了那样的时光,佳音每天都来医院看我,我成为了她生活中每日必不可少的旋律,每一天,每一天,我不会再从她的脑海、她的视线中消失,我成为了她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我不会被她遗忘,不会被她抛下,而这正是我一直以来乞求的。
对,只要这样就好,只要佳音每天都来看我就好。
只要她不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就有理由活下去,即使是以这种苟延残喘的姿态活下去。
但当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又发现,我似乎正在以自己这副将死的身躯来博取她的关怀和照看——不,不是博取,而是逼迫。我正在逼迫佳音每天奔波于医院和学校之间,来照顾她快要病死的可怜的哥哥。
佳音是自愿的吗?她心甘情愿做这一切吗?她因为照顾我而感到快乐吗?不,我知道她不。
她尚且青涩的脸上已早早丧失了笑容。
你恨我吗?你厌恶这一切吗?你想从我身边、从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开吗?我绝不会开口问她这些,因为答案清晰地印在我心里。而我只是自欺欺人地将它掩埋了起来。
我忽而发觉我已经悲惨到了要利用生病的借口来强迫佳音面对自己,甚至我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才能将她挽留在自己的身边。太可笑了,我觉得自己分外可笑。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这唯一仅存的存在,如果失去了佳音,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这样吧,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自己说,就这样维持下去,不要让她离开你,即便是用肮脏卑劣的手段也要让她留下……因为我已经再没可失去的东西了。
日渐被黑暗吞噬的不只是我的身躯,还有我的心。
我努力地向照顾我的佳音抱以微笑,无论何时,我不希望她在我身上看到死亡的影子,我希望自己在她眼里仍是温柔的哥哥,而不是一个无助绝望的病人。我努力着,努力营造着像肥皂泡那样轻轻一戳就会立刻破碎的关于亲情的幻象,然而,泡泡破灭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佳音照常来医院看我,把复习材料一张张地递给我,还有那些女生写来的信。
“佳音,记得替我向她们道谢。”就在我说完这句话后,佳音的神情骤然变了。
——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沉默半响后,她说。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或者说我希望是我听错了,但都不是。我很清楚她说了什么,甚至能感觉她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我本该就在这里放弃,我已经习惯了接受命运,但我不能,我做不到,我不能够就这样轻易地原谅她,放开她。
就在这里,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病房中,我和佳音之间有了生平第一次的争执。
“呐……佳音,我一直……都有在好好遵守那个约定哦?直到这一刻也是……”
绝望之感覆没身心。
丸井文太,仅仅是从嘴里说出这几个字都让人感到窒息。我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总是在看着她的我,从来都只是在看她一个人的我,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名为丸井的存在。
这是背叛,这是伤害,我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提及,因为我怕一旦触碰到边缘,属于我和她的世界就会在顷刻间瓦解。
“首先打破约定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她低下头,强忍哽咽。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望月,关于诗集,关于那个小挂件的言语。一切听起来都很遥远,遥远到恍若隔世。但正如丸井对我而言,望月对佳音而言同样是触发弱点的存在。
他们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是。可为什么这两个名字却令我们如此痛苦和介怀,甚至让那个重要的约定不堪一击?
因为,我们无法面对事实。
我和佳音都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我们深知这镣铐永远不会被解开,而他们的出现仅仅是在我们挣扎的途中多添几道伤痕,以此提醒我们不要再试图逃脱。无论他们出现与否,结果都是一样的,世间万物无一不是在警示我们,服从现实,放弃挣扎。
约定就是那幅镣铐,做下那个约定的我们,正是亲手给自己戴上镣铐的人。
——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的,仔细想想吧。
我是为什么而活着?……我不知道,真田,我不知道。
满目疮痍的我们已经身心俱疲,任何反抗都是无谓的。唯独明白这一点的我再次合上了双眼,当我睁开时,她的身影已倏然消失。
我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最后一个理由。
☆、第八十五章 【,】
在冷淡的缺席中
在赤|裸的孤寂中
在死亡的阶梯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paulelu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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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能分辨黑夜与白天,不知道今时今日,也不知道过去和未来。在一片温吞吞的混浊中,唯独只有她没来医院的日子记得分外清楚。
病情的恶化使得药量越来越大,药物的副作用正在使我的头脑日渐模糊。这样也好,如果这样就能被一点一点地掏空心智和情绪,直到变成完全无知觉的尸体,或许就不会再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了。
但是,很痛。身体的某个地方仍然很痛。
不是那种用针头一遍又一遍扎进皮肤的痛,不是那种无法控制身体自由行动的痛,那种痛楚犹如篆刻在心头,每当头脑变得清晰一点时,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那种痛楚,任你怎么挣扎也抹不去。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睡,食量减少,体重急剧下降,身体和精神都在向着毁灭进一步迈近。我时常觉得自己处于梦游之中,比如醒来时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一心想去浴室,却怎么也找不到浴室在哪儿。最后只得回到病床继续昏睡,然而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浴室之中,连怎么找到的都不知道。
医院里的浴室没有镜子,不知道是他们故意而为之还是本就如此。或许有些人的病房里有镜子,有些人的没有,总之我的浴室里没有。可以想到的一个最合理的原因就是,因为医生不想让我这样快要死去的人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即使不用看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大概已经面目全非了。
打开水龙头,将浴缸放满水。浑身上下都是刺鼻的药水味,如果能把这些味道洗一洗,说不定感觉会好很多。
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我开始在浴室里发起呆来。抽水马桶的上方是一面空无一物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我总觉得那里本该有块镜子,可却没装。
透过那面空空的墙壁,我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投射出来的是一个消瘦的人影,苍白到吓人的脸色,还有布满零星针孔的皮肤。
我与镜子中的少年对视着,久久地,互相安静地注视着对方。镜子里的少年露出一丝有气无力的微笑,似乎在告诉我,是时候了。我也略微牵动嘴角,试着回应道,是啊,没错。
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镜子,可镜子就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镜子里的少年也随之不见了踪影。真可惜,如果有面镜子,那么在砸碎镜子之后,一切就会变得比现在简单许多。
我不得不收回自己伸在半空中试图抓住什么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里还拿着护士送来的药,她好像叮嘱过要在醒来后把药吃掉。
记忆慢慢地从混沌中浮现,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找浴室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洗澡,也不是为了找水服药,而是为了像平时一样把它们倒进马桶处理掉。
低头一看,抽水马桶正在我的脚边。过程十分简单,只要把药片倒进去,按下按钮,随着哗啦一声,所有药片转眼间就冲走了。
对于没有镜子,又被锁在病房里的我来说,想要结束一切的方法不外乎就这么两个,停止无意义的治疗,或者在浴缸里淹死自己。
药片冲走了,浴缸里的水也越来越满。此刻的我分外平静,好像已经麻木得注意不到周围的任何动静。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种深刻的预感,似乎马上就要彻底陷入永远的平静之中。
“精市……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直到她的声音打断了这份白日梦般的平静。
我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佳音。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浴室门口,盯着我的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幻象,因为佳音已经说过她再也不会来了,所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为自己的神志不清感到可笑,我太想念她了,以至于错乱到幻想出她出现在这里的样子。
“啊,佳音……你来了。”
一边说,一边拔掉了自己手上的针头。我想制造一点疼痛,以便让自己从这可笑的白日梦中稍微清醒过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