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没能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终于清楚地明白了她在害怕什么,她怕我,因为我等同于死亡,我是一个已经浑身上下充斥死亡的人,只要她触摸到我,便如同沾染到了死亡的气息,如同被一起拖进地狱。
有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我会死。她曾经的朋友,她曾经喜欢过,触摸过的我,会在这里死去。望月不愿意触碰我,因为她不愿意亲自证实我会死去的事实,她不愿意直面死亡降临在一个曾经亲密的人身上,她更不愿意将这份死亡的回忆残留在自己的身上,哪怕一丁半点。
望月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第八十四章 【,】
在我被毁坏的避难所
在我那倒塌的灯塔上
在我烦恼的墙垣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paulelu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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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王和柳生的新战术已经计划好了,赤也发挥虽然还不稳定,但多加练习后应该会有进步,根据柳的数据来看这次预赛获胜的几率……”
“真田,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要再和我提网球的事了。”
我空洞麻木的声音换来的是病床前真田一阵长久的沉默。
自从复发再次入院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就连计算或是回想一下的余力都没有。不仅头脑,身体里也整个是空的,我只知道药量每天都在加重,而医生严肃的眉间从未有过半点舒展。除此以外,真田每天都会在傍晚来到医院,拿着部内的活动日志向我报告这一天的练习情况和总结,还把课程笔记和学习资料的复印件带来给我。
可这没有任何意义。
已经不可能再打网球了——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医生下达的判决书,只有真田还在坚持演着那出“你会好起来”的戏码。为什么?这出戏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安慰,它只是在透过健康的真田向病倒的我传达更剧烈、更绝望的信息:一切只不过是你做了场梦而已。
现在,梦忽然醒了。什么三连霸,什么全国大赛,什么网球什么梦想,都是过去遥不可及的一场梦。梦做完了,我理所当然又该回到这个等待死亡的笼子里来,因为这里才是我原本的,真正的归属之地。
我忽然想笑,忽然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狠狠嘲笑一番。但我没有那种心情,甚至也没有那种力气,我只能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渗入自己体内,让这具残破的身体愈发疲惫,愈发无力,愈发虚弱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
“像我这样的人,仅仅是活着也在给人添麻烦,还不如消失比较好,不是吗?”
生活又回到了那种令人憎恨的枯燥形态。爸爸妈妈又开始为更高昂的医疗费奔波,学校远离了我,朋友远离了我,所有正常的生活都再一次远离了我。让我深感厌恶的不是身体所受之苦,而是这种始终无能为力的沉重感。
“幸村,我不允许你软弱。我绝不允许……再从你嘴里说出任何一个颓废的字眼来。”
真田放下手中的部活日志,定定地看着我。
“我能有真田一半的坚强就好了。”我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部长这个职位果然还是由你来当更合适……”
“幸村!”真田激动地大喝一声,阻止我继续把话说下去。
真田不知道他自己也在做一个梦。这是个关于我的梦,关于能和我一起得到全国优胜,一起实现立海三连霸,一起从国中顺利毕业的梦。他不愿意从这个梦里醒来,不愿意相信我将死的事实,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美好的延续,他认为就算我缺席关东决赛立海也会赢,等到我的身体慢慢好起来,我们还可以带领队伍再向全国大赛出发,一直走到最后登上颁奖台的那一刻。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做梦?望月不愿意醒来,真田不愿意醒来,爸爸妈妈也不愿意醒来,只有我一个人是醒着的。
他们在试图逼迫我做我再也完成不了的白日梦。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幸村,我认识的幸村和病魔战斗了十四年,他从没认输过。”
“是啊……十四年。”
十四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我再也无法一一回首过去的每个细节。
“真田,我累了。”我缓缓地说,“真的很累。”
“身为男儿说出这种丧气话来不觉得羞耻吗?”真田的语气比刚才更为愤然,“你把我们,把网球部都当成什么了,你以为痛苦的只有你一个人?大家都在等你回去,想跟你一起完成全国三连霸的梦想!”
“对不起,真田,我已经办不到了。”
“……!”
我能想象到真田此时此刻的表情。
他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举起刚硬的拳头重重打在我的右脸上。会感到疼痛的人当然是我,可打了我的真田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比我更痛苦的表情。
我不喜欢眼泪。
我很少哭,甚至是从来不哭。我不哭不是因为不想哭,是因为讨厌哭。不哭是作为男性的尊严,不哭是必要的理性,不哭是成熟的标志。
真田在这方面和我很像,他也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我一直认为他很坚强,就算以最残酷的方式把他逼到无路可走,他也绝不会向任何人屈膝求饶。有时我在想,如果真田变成我,他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木然地接受一切,即使双脚不能走路,双手不能拿球拍,他也会用爬的方式来到他最忠诚的球场,然后大吼说他宁愿死在比赛中也不愿意死在病床上。
我想赢,很想赢,很想和真田一起赢。可丧失了哭这个功能的我们,比那些能肆意哭泣的人更可悲的我们,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倾诉不能言表的苦痛。
真田那只打过我的手在颤抖着,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了。想到这里,我不禁闭上眼睛,紧紧咬住牙齿。
“住手!”
佳音就在这个时候打开门跑了进来。
我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不知道她是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全部对话,还是在真田揍我的时候才听到。她急急忙忙地把真田从我病床前拉开,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我,就像小时候我也曾经挡在她的身前保护他她那样。
“不可以打他……!”她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请你从这里出去……马上!”
真田瞪着她,眼神里既有惊讶,又有不被理解的伤痛。
将要离开病房的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也许我第一次在真田眼里见到的不属于坚强的东西。
“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的……仔细想想吧。”
病房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了。直到留下那句话的真田的气息已消失许久,佳音仍然保持着张开手臂保护我的姿态,肩膀轻轻抖动。
“没事了。”我告诉她说,“已经没事了……佳音。”
她这才放下手臂,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看向她,并努力向她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或许比哭更难看。
*
*
那之后,真田,以及网球部的其他人都不再在医院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佳音每天来给我送笔记和学习材料,因为爸爸妈妈忙于筹集医疗费的关系,她渐渐成了最常来病房照顾我的人。
我把曾经的朋友都赶出了自己的生活,而如今只要听到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就会知道走进来的一定是佳音。
和真田不同,她总是很少说话,也不怎么提及学校里的事。她会把今天学习过的内容一点一点地讲给我听,再把同学们给我的问候生硬地传达给我。
“这些……是信。”
除了一堆学习材料之外,还时常有些来自女生们的问候信。比起亲自来医院看望我,女生们似乎更喜欢用写信的方式传达。每次把这些信交给我的时候,佳音都会解释说“是被大家拜托了”。她将这些信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上,自己却从来不会多看上一眼。
“谢谢你,佳音。”收下信的我每次都会这么对她说。
佳音从来不会买什么礼物给我,也从来不会刻意说些安慰我的话,我知道她并不是不想做些什么,而是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她仍旧小心翼翼,仍旧带着茫然和不安,她像一个每日都来医院报道的信差一样,只能无奈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但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已经不再是能够做白日梦的我了,我远离了所有人,也让所有人都远离我,而今我的身边只剩下了爸爸妈妈和佳音。我自私,因为我不想看见爸爸妈妈过早斑白的头发,我不想看见他们因为我而显露出憔悴和愁容,那会使我加倍沉重。只有在看见佳音的时候才能得到短暂的宽慰,因为她始终沉默着,不为我的改变而产生改变,不试图为我制造更多无谓虚幻的梦。
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佳音就够了。
我直直地躺在病床上,很多时候浑身都连接着各种仪器,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脖子。当状态很差的时候,我只能勉强转动脖子和眼珠,努力地追寻病房里佳音的身影。
只要还能看到她就好。
我很担心有一天我会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所以我拼命地把视线固定在她身上,看她走路,看她说话,看她呼吸,看她所有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睫毛在一瞬间的上下浮动,对我来说都是能够得到宽慰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