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赶紧领命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中,方慈明合上了眼睛假寐。
司机习惯性地打开了广播,领导有坐车听早新闻的习惯。一阵轻快的音乐声过后,新闻早高峰开始了,方慈明在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中睡了过去。
“各位市民,……发生一起枪杀案,经工作查明,田大鹏有重大犯罪嫌疑。田大鹏,男,三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八,中等身材,潜逃时穿浅蓝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请各位市民注意犯罪嫌疑人田大鹏踪迹,及时向警方举报。对于提供准确线索协助警方抓获田大鹏者,警方将给予二十万人民币奖励。”
坐在后排的方慈明突然间睁开了眼。司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询问:“方厅,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事。”方慈明混混沌沌地摇摇头,“你接着听吧。”
他刚才做梦了,迷迷糊糊间梦到了老林。
老林的葬礼他没参加,其实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没到江州报到,就是懒得动弹,喝多了酒就懒得动弹。
“小陆,你还记得你林副局长吗?”
司机随口应道:“哪个林副局长?是林业局的还是国土局的?”
方慈明哑然失笑:“新市的。”
看,当初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不过十五年的时间,就被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司机吓得不轻,说话都磕绊了:“厅……厅长,您怎么想到林副局长了?噢,小雪又找你帮忙了?”
方慈明摇头的时候一阵眩晕,那种老骥伏枥的苍茫无奈充斥满了他的心,他不得不扶着脑袋眯了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老林是个好人啊。”
耿直、敏锐、脑袋瓜子灵光,天生的狗鼻子,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被他挖出端倪做文章。这样的人,天生是干警察的料,他不佩服都不行。
司机讪笑着:“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都没想到,关美云真能拿下林志远。
那个跑船的小老板没白牺牲自己的二.奶,虽然他自己没摘出去,可关美云还是成功地把林副局长带进了坑里。
私德有亏,能做到不损公务吗?怎么可能。女人怀了孕就要养胎,就得花钱。
关美云素来稀里糊涂,却在这事上精明得很,知道林志远三代单传,怎么会不想要儿子。她肚子里头揣了尚方宝剑,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老林真是能扛住啊。”方副厅长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林志远当然能清高。他多大的能耐,在大城市待过,部队的老领导又是省厅的专家,岳家在省城也有根基。年纪轻轻的当上了实权副局长不说,还要往省厅调。
天生跟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能跟他比吗?说起来方家在新市跺跺脚,地皮都能抖三抖。可新市这么芝麻绿豆大的鬼地方,又怎么能跟省城比?新市不过是南省旮旯里头的地级市,想往上头走,比登天还难。
除了自己想办法找钱找门路,往上头疏通关系,他还能怎么办?他不想烂死在新市那种小地方。
走私倒卖是上不了台面,可小半个新市的人都靠这个吃饭。真要算清楚,又该怎么算?那是一条线,连着多少人的饭碗。剪断了这条线,多少人都要吃不上饭。
人家不管这些,人家偏生就有通天梯,浑身半点尘埃都不染,轻轻松松把新市踩在脚底下当成履历中基层锻炼的一张纸。只一蹬脚,就上去了。
“厅长,他扛住了什么啊。他要真是个有主见的,直接押着关美云去打掉肚里头的孩子不就完了。”司机不以为然,“他也真够不讲究的,什么女的都能生孩子吗?”
也不嫌脏,也不怕人家将来骂孩子妈是个婊.子,生的儿子就是龟儿子!
方慈明摆了摆手,阖上了眼睛:“老林讲情义的人。”
他去麻将馆跟卧底接头,关美云迷迷糊糊地给他打了掩护,后来还稀里糊涂吃了亏。他念这份情,念着念着就念上了床。
关美云这个没主见的女人,睡了男人就要掏心窝子,给他当线人。结果肚子一大,林志远就不忍心喊人打胎了。
这男人女人睡过了,只要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那情义自然就不同。中间再夹杂个孩子,还是林志远心心念念想要的儿子,能断的了吗?
方慈明长长地吁了口气。
自己老婆还抱怨老林媳妇决绝,男人都这样,何必吵呢?夫妻本是一体,一致对外才对。
就方慈明来看,小沈是个聪明的。那根本不是一时糊涂的事儿,有了个孩子那以后只会没完没了。
可惜就可惜在,小沈命不好,都要离婚走人了,竟然把命丢在了新市。
是的真是时候啊!她这一死,他才好做文章啊。有省厅的专家保林志远又怎么样?全市老百姓都知道公安局长杀了自己老婆就行。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提拔?真当老百姓是聋子瞎子吗?
司机偷偷地在后视镜中看了眼老领导。
当初林副局长杀妻的消息就是从新市公安局传出去的。林副局长包了二.奶,二.奶怀了孩子,外头人哪里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领导的玩个把女人不是事儿,成功男人的背后从来不止一个女人。可玩女人玩出了人命案,那就是自绝前程。
方慈明合着眼睛,沉浸在回忆当中。
那个时候多玄啊,林志远那只狗鼻子已经快要嗅到他了。多亏这人老婆死了,专案组停了他的工作,不然自己也跟着完蛋了。倒卖军备品,这被抓到了,自己不死仕途也走到了头。
幸亏林志远被拦下了。幸亏自己消息散得及时,所以上头人才看中了自己,知道他是个机灵的。
他能拒绝人家搭过来的手吗?不上了人家的船,人家根本不带你玩。没关系没背景的小地方出来的人,想要走上去,多难啊。
小沈的死是一道分水岭。从那之后,他终止艰难地搭上了省城的线。一点点地打通,一点点地伸手,他要告诉那位老人家,他能做的可不仅仅是倒卖点儿粮食望远镜。
可惜围着老人家的苍蝇实在太多了,个个都想叮块肉吸口血。他想出头,手下就必须得有得力的人。
老肖为什么能出头,不就是他手下有天鹅宫嘛。天鹅宫的那个二愣子还能往外头运货。
可自己也不赖啊!自己在新市有根基,积累了多少年的门路跟经验,添上点儿枪又算得了什么。他怎么就不能接这个手了?
老人家点名让自己领着的田大鹏接手军.火这一块时,老肖还老大不乐意。可那二愣子死都死了,能怪谁?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害了人家的老婆,人家找上门复仇,旁人连个屁都不会放。祸不及妻儿,这是最基本的道义。
方慈明轻轻地叹了口气,嘴巴两旁的肌肉都往上动了动。自己则一步步走过来,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哪一步轻松了?他没根基就得比别人更能拼命。他这一片江山,全是自己实打实拼下来的。
“小陆,你说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司机惊了一下,连忙收敛了神思,讪笑道:“厅长,你开什么玩笑呢。”
方慈明笑了:“你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门儿清。老肖被带走后,我天天都等着到我的这天呢。”
“厅长你多虑了。肖书记都进去多久了,要清算早清算干净了。谁都知道你跟肖书记不对付的。”
方慈明摆摆手:“我的确跟他不对付啊。”
一户人家养了两条狗,骨头就那么多,还指望狗能相亲相爱不成?
司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接领导的话:“厅长,退休前审计是惯例,您清清白白的,没什么能被人抓到做文章的地方。再说了,从古到今,除非不干活,干活哪有不出纰漏的?不过是查跟不查的区别罢了。”
方慈明苦笑:“势不如人,我认了。”
“您都为国家为人民奉献了这么多年,退休了刚好可以歇歇。夫人在国外带孙子也孤单,您刚好可以阖家团圆。像您这样不给子女在国内铺路的清官,已经少的可怜了。”
方慈明哈哈大笑:“海瑞可是遭人恨的。”
车子从天色发灰开到了天亮,赤条条的天空,无端端的明晃晃的叫人发慌。车上轻快的气氛一扫而空,早新闻播完了,司机都不敢放广播。
“小陆啊,你恨不恨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也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司机赶紧摇头:“不不不,厅长,您对我的恩德,我时刻铭记于心。”
方慈明笑了,语气惆怅:“不当官好啊。为一时好官容易,为一世好官难。当官不易。”
司机哪里敢接这个腔,只默默地握着方向盘。
方慈明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早点摊子上,那里正有一对老夫妻卖梅花糕。
车窗一打开,浓郁的香气勾得人连魂都飞出去了。
方慈明已经好些时候没在外头吃早饭了。
作为一名以勤俭清廉著称的官员,他基本上三餐都是在单位食堂解决。他主抓廉政建设的时候,还推行过基层民警自己学做饭。理由是自己会做饭了,就不容易被当事人拉上酒桌,犯了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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