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简单的人类,而不是贴着一堆标签,并且还在努力贴更多标签以取悦其他人的机器。
关于未来的生活,她也有过考虑。
她肯定是不能像以前规划的那样,和自己的丈夫双双穿着五千块的套装,各自开着车离开家里的别墅。她的孩子也不太有机会有保姆和专车接送。
诸多的亲戚和同事多半会在知道她的丈夫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之后,感叹地说: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你一定是很爱他。而不再有艳羡的目光。
不过,也许等她生小孩的时候,白也可以做那个休产假的人。
这倒不是坏事。
于是,在交往三个月之后,莓莓告诉了三堂舅。
她是破釜沉舟。
而三堂舅当天就进了医院。
好在三堂舅一贯身体强健,气得血压飙升,天旋地转,进了医院,也不过第二天就出院了。
分手的指令是当即就下达了的。
三堂舅虽然还不知道二婚男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与莓莓只有一墙之隔,但是也勒令莓莓搬回家住,直到莓莓脑子清醒了,能做出正确判断的时候,她才能自己出去生活。
但是就像是继承了三堂舅的顽固和勇气,莓莓毫不妥协。
当然三堂舅也不会。
也许从莓莓的角度看,这是她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力,而且她也做出了真正想要的选择。
而从三堂舅的角度看,这是小女孩迟来的叛逆期,被人蒙骗,不知好歹,没有能力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可以理解的,”他一贯这样说,我听过很多次。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东搞一下西搞一下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做人父母的,就要把好舵,为年轻人的未来保驾护航,要让他们过上比我们更好的生活。”
莓莓要过上更好的生活,那么白也就不配在这生活中作为莓莓的另一半出现。
三堂叔找了莓莓的朋友,详细地了解白也,拿出做市场调查、打败竞争对手的拼搏精神,列出了长长的表单来说明白也的一无是处。
毕竟,在这个世界,把温柔和善良当作优点来说的话,其实也等于是在说这个人一无是处了。
在白也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某一天下午他打开门。三堂舅就站在了他的门口。
那是下午六点半。
三堂舅很和气地问他:“下班这么早,一点都不忙啊……”
他只是让白也想起了他之前失败的婚姻。
曾经那个女孩子,也这样纯情地爱着他,但是当那个女孩子越来越优秀,见识到在白也头顶上的那个光芒闪耀的世界之后,爱情的迷雾就消散了。
白也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那个女孩子的期望。
所以他选择收拾行囊消失。
而现在,他也许在将莓莓也变成那个女孩子。
当全世界都在说,门当户对才是久经历史考验的真理;为了爱情结婚并不是理智的选择;你必须做一个配得上对方的人。
也许全世界才是对的。
分手的时候,白也仍旧很温柔。
他给莓莓写了一封长信,他说他怕当面说不出口,舍不得放手。
那天莓莓在我家里。
她给白也打电话,她哭着说,可我不想要一个匹配我的人,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可大家都当莓莓太年轻,只是没弄明白她真的想要什么。
在爱情变成一种微不足道的情绪的年代,当医学告诉大家爱情只是多巴胺分泌的时候,在一对夫妻坚信能够让他们一生不婚变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亲情的世界的时候……莓莓这一段短暂的恋爱,理应在半年之后就从莓莓的大脑被新陈代谢掉。
可是三年之后,我又收到表妹的电话。
她说,莓莓要和一个二婚男结婚,三堂舅又进了医院。
我记得前一阵子,三堂舅全家还和另外几家朋友一起欧洲游,这几家朋友里未婚男女都有,就是家长们委婉安排的集体约会。
我以为约会很成功,三堂舅和舅妈在朋友圈晒了一堆喜气洋洋的照片。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西班牙,萨拉曼卡,黄金之城,走在街角的莓莓遇到了白也。
可以想象以三堂舅的固执,他一定认为这个是阴谋。
全世界六十亿人,没有可能两个人完全没有约定过,就在相隔半个地球的另一边重逢!
没准莓莓和白也暗地里交往了三年,以此降低他们的警惕;没准莓莓故意暗示他们要来欧洲游,然后好当着这些老朋友的面宣布她有男朋友;没准他们两个就是计划好了要在西班牙的这座莓莓一直很向往的古城搞求婚!更可恶的是,他们知道三堂舅重面子,更不会在朋友们面前丢莓莓的脸!
所以三堂舅的怒气只能积攒到回家之后才发泄出来。
不过,这一次三堂舅不是血压高头晕进的医院。白也在求婚之后,首次登门拜访,三堂舅气得太过,抓了门口的雨伞想要打人,但是他走得太快,绊倒在自家的门阶前,小腿骨裂。最后还是白也背着他上了车,载了一家人去医院。
周末,我去探望三堂舅。
打着石膏的三堂舅看起来身体非常好,中气十足,怒气冲冲,隔不到十分钟就要狠狠地扭头瞪一眼厨房。
厨房有人在做午餐,不过不是三舅妈,她悠闲地抱着一只小狗坐在沙发上。那只长得像老头子的小狗怎么看都是张新面孔。
而我可不相信莓莓能做出一顿待客的菜。
厨房里有笑声,然后莓莓端着水嘟嘟的红提走出来。
她穿着棉布短裙,随意绑着马尾,我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笑,单纯得像个念大学的小姑娘。
在莓莓身后,厨房的玻璃门边,探出一只脑袋,他问:有人不吃葱吗?
等我白发苍苍,仍要和你谈恋爱
我最早听到的一个爱情故事,是我姑姑的故事。
约摸三四岁的时候,孩童的脑子刚刚开始记事儿,我听到我妈和我爸聊天,说是我姑姑看上了一个姓林的小伙儿,我奶奶不答应。
我不懂什么是“看上”,但我爸爸黑着脸的表情,我记得牢牢的,并且以敏锐的直觉判定,这不是好词。
家里的亲朋中,我同姑姑最亲。她漂亮,会玩儿,还不嫌弃我小,总带着我。逮到了姑姑和我独处的时候,我便做个大人样子劝她,不要看上那个林的。
姑姑那会儿也就是二十多岁。她搂着我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揉着我脸问我是听谁说的。
我很义气,没供出我爸,并且气哼哼地觉得姑姑真是不懂事。
不懂事的姑姑大约觉得既然我已经知道装大人了,她有时候和姓林的去约会竟然也会带上我。
秋天收了稻谷,稻田里余留谷香,触目都是暖暖的金黄和绵软的土地。我在田地间跑来跑去摘小花朵,她就和姓林的坐在田埂边说话。
我远远听到他们的笑声,不高兴了,便丢了花,要姑姑带我回家。
再后来过了一两年,好像姑姑都一直和那个姓林的小伙儿在一起,奶奶时不时就要骂人,姑姑就只把自己当成厚脸皮,一句也不听。
直到某一天,我回到家,正看到姑姑被爷爷拿竹条打了一顿,我就再没听过“姓林的”这个名字了。
然后的然后,姑姑相了亲,结了婚,生了小孩,我渐渐长大离开家。
我念高中的时候,姑父被查出肺癌。
姑父脾气一直不算很好,而且姑姑只生了个女儿,他一直很有怨言,动不动就要拿出来说嘴,在我们这些亲戚面前也从不避讳。
生病之后的姑父更加惜命,治病的钱如流水花出去。中药、偏方,凡是有人提一句,他都要让姑姑弄来,可命不由人,他终究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越痛越怕越不甘心,就越来越折磨我姑姑。
他睡不着,便指使着我姑姑做宵夜、捶背、开灯、加被子、脱衣服……姑姑夜夜不能寐。
他心里绝望,就天天指桑骂槐,说我姑姑是不是盼着他早死,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找男人了。
我姑姑年轻时很漂亮,到了中年也依旧是个漂亮的妇人,然而那几年,她以我们可以看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我听到我爸说,这么下去,姑父不死,我姑姑倒要先死了。
拖了三四年,姑夫终于病逝了。
办葬礼的时候,我回了家。
姑姑满头白发,身体干枯得像一把木柴,她神情木讷地坐着,像是也死去了一样。
我奶奶抓着她的手,一直抹眼泪,絮絮叨叨地说,我的女儿为什么这么命苦。
那时候,我忽然又想起我在田野里跑来跑去时姑姑的笑声。
我大学毕业后的一年回家过年,我妹晚上偷偷拉着我说,好像姑姑认识了一个男人,已经打算要再婚了。表妹和姑父家的亲戚前几天已经一起到我家来,让我爸爸劝姑姑不要这么做,说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大城市而言,四五十岁再婚已经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可是,在我们这个小镇,这是从未有过的惊天大事。
“何必啊,四五十岁了,还结什么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