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沅君说着说着渐渐没了声音。
陆展元见她不说了,抬起俊目温声笑道:“何姑娘,这两年来陆家庄承蒙你尽心出力,展元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自觉赠予姑娘金银财物实在辱没你我的朋友之谊,而你也不可能接受。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要给姑娘一个好名分……”
何沅君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陆大哥你想通了?”
“是啊,”陆展元拨弄着掌心的莲子,漫声道:“我想与何姑娘结为异姓兄妹,还望姑娘别嫌弃陆某才好。”
何沅君怔了怔,垂下头半敛眼帘,目光有些意料不及的不知所措。
她没想到陆展元竟然会用这样一句话堵死了自己的所有希望。
她咬着朱唇低喃道:“陆大哥好狠的心肠。”他从头到尾明知自己对他有情,却忍心对苦苦等待他这么久的女人说什么“结为兄妹”,难道他真是铁石心肠?
陆展元也不知听到她的话没有,只望着她重复了一遍:“何姑娘,你意下如何?”
何沅君眼波含泪,凝望着男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陆展元面无表情地收好桌子上散落的几颗莲子,缓步踱出四角亭。
玉暖在亭外的垂柳旁跟上来,清秀的小脸比冰窖还冷三分,她心中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口道:“庄主不知,何小姐在庄里两年,很得宗族长老的喜欢。清明祭祖时陆老太爷还曾说她为了等庄主早过了嫁娶年华,等您回嘉兴了他老人家就为她做主定婚。”
陆氏一门乃嘉兴官宦世家,只是他祖上一宗弃仕从商,后又涉足江湖,虽说名利双收,但却颇遭宗族白眼,人人道他们一宗自甘堕落败坏门风。直到他这一辈陆氏子嗣凋零,他身为几个硕果仅存的男丁之一,倒也入了族长的青眼。
陆展元暗想两年前陆家庄遭遇灭门惨事,想必给宗族那边提供了教育后辈的珍贵素材——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他一点也不介意。
陆展元轻挑剑眉——那帮老爷子爱干嘛干嘛去,反正别管到他头上来。“玉暖,你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不希望何姑娘做庄主夫人?”
丫鬟闻言忙道:“玉暖只是个奴婢,怎敢对庄主的事情有所置喙。”
陆展元淡淡地瞥了丫鬟一眼:“我没剩几个亲人了,你说的话我未必不会考虑。”
玉暖低下头一阵默然,陆展元的话不由让她想起了昔日的陆家庄。
再浓重的鲜血经过岁月的洗练也会逐渐淡去,可是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
园子里的杏花年年都会再开,可是树下的人已不在。
她眼中升起一片薄雾,哽咽道:“我只是有时候很想莫愁小姐罢了……她没有穿过的嫁衣,任谁穿上玉暖也不会觉得好看……”
陆展元俊眸一黯,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两人默然地走了一路。
男人突然停住脚步。
玉暖抬头,面前是座小庭院,门前修竹两排,窗根凤仙一丛。
正是李莫愁的故居。
陆展元推门而入。
房中的一切都是旧时模样。
男人修长的指尖划过一尘不染的妆台,淡声道:“今后我便住这里了,明天吩咐下人订做一块新匾挂到檐下,题字‘莫愁居'。”
玉暖望着她家庄主萧索的背影轻声应是。
她想就算天下人都忘了莫愁小姐也没关系,世上总有人会记得有一个姑娘当初曾坐在这座屋子里的书案前挑灯三夜书写秘籍,只为了讨心爱男子一笑。
由于李莫愁的故居一直都由玉暖亲手照料,所以她很快就发现陆展元对这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都经心到偏执。无论何时,李莫愁当初用过的东西都被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寸许不移。
所以某日当陆展元发现窗前书案上的笔墨不知被谁动过后,难得变了脸色。
玉暖从未见识过她家庄主那般冰凉的眼神,吓得一时呆住。
书桌上的水晶镇纸压着一张彩笺,蝇头细字娟娟印于其上--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拈起纸笺的一角,对着信中火热大胆的示爱俊目微眯,薄唇轻挑。
“玉暖,替我修书一封回陆府。”
“就说展元深感老太爷三番五次催我娶亲良苦用心。”
“下月初八,黄道吉日,陆家庄欢迎他老人家前来为展元主婚。”
八月初八。
嘉兴城中尽挂红绸彩灯。
陆家庄的迎亲队伍从街头一直排到巷尾,前头仪仗开道,狮舞龙游,声势烜赫。
俊美的新郎官着红衣,骑白马,身后领着四抬花轿浩浩荡荡地绕城而行。
随着热闹喧天的锣鼓声响起,陆家庄庄主娶妻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江湖。
第四十三章
夏末,新婚不久的陆展元孤身一人登上终南山活死人墓。
莫愁师父见到陆展元时难掩眼中惊诧,几年不见,虽然青年的武功修为突飞猛进,但他的眼中没有一点年轻人对于生活的向往和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疲惫到有些厌世的目光让人心中发冷。
陆展元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一块梓木牌位,在古墓门口恭恭敬敬地朝莫愁师父跪倒。
莫愁师父见他行的是拜师礼,心中已有所悟,再看一眼那牌位便悠悠一叹:“年轻人,你终于相信莫愁她死了。”
陆展元低首道:“晚辈这次回到家乡听庄里老人说,一个人死后如果没有牌位供养,就会成为孤魂野鬼,要受别的厉鬼欺负……我只是想无论有没有这个牌位,莫愁也是永远活在我心里的。”他手指轻抚牌位上的名字,动作轻柔,眼中寂寂:“我曾经答应过您,会把莫愁的尸身送回古墓安葬,可惜陆某无能,不仅保不住莫愁的性命,就连她的尸身也不知所踪。我能送回古墓的,也只有她的牌位了。”
莫愁师父神色动容地接过牌位,扶起陆展元仔细地打量起他的气色精神来,最后她皱眉严肃地道:“你若总是念着莫愁,命不会长久。”
“生死由命,何必强求。”陆展元淡然一笑,眼睛望向墓中道:“前辈,陆某想看看凌波。”
莫愁师父看了他半晌,最后转身领他去了古墓后的树林。
陆展元看见河凌波时,她正和小龙女练习古墓派轻功,冰娃娃小小年纪轻功已经不俗,白衣翩翩在花丛中穿梭自如,而小凌波完全跟不上冰娃娃的速度,左跑跑右跑跑,跑来跑去也追不上,最后就扑进花丛捉蝴蝶了。
小孩子长肉也快,昔日的骷髅架子已经被孙婆婆养成了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子,不过到底有了功夫底子,跑起来步步生风。河凌波正看中一只蓝翅白斑的大蝴蝶,快手一扑却发现目标不见了,而自己面前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青年朝她摊开手掌,蝴蝶变戏法儿似的从他指缝间钻出翩然飞走。她不由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欣然叫道:“师公!”
陆展元一把接住撞进自己怀里的小肉墩子,心中既感惊诧又感安慰。其实他刚才万分怀疑自己认错人。
小龙女见到来人也飞掠过来,陆展元包裹里特意带了许多小孩子爱玩的小玩意和爱吃的零嘴,此时便把包裹摘给两个女童。河凌波一看到甜糕和酿梅子就开心得直拍手,眼瞳左右打量了一番,发现师公不在便开始大快朵颐,而小龙女则拿起一支风车好奇地戳着彩纸。
陆展元坐在花丛中含笑望着两人,天边流云疏淡,惠风和畅。
河凌波边吃边高兴地绕着他讲起两年来艰苦的古墓生活,什么她师公是个冰块脸豆腐心啦,孙婆婆是个最爱唠叨的厨神啦,她小师叔不是仙女转世而是蜜蜂成精啦,听得陆展元忍俊不禁。
女童正说得起劲,山顶却隐隐传来一阵悠远的钟磬声,陆展元不禁偏头望向终南山的山顶。青天白日,并不是全真教该敲罄的时辰。
河凌波回过头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脸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师公,我和小师叔前几日偷偷溜到山脚去捉野兔,结果发现一群衣着怪异的人把全真教的解剑池给毁啦!”
陆展元心中暗道,全真教乃当今武林中流砥柱,哪会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全真六子,只怕是小孩子看差误会了。
河凌波还在说:“不止如此,那群人还把全真教的那些弟子们都打趴下啦!一开始我看着还挺好玩,心想着王重阳的徒孙们实在太逊啦,怪不得师公当初要我朝那老头的画像吐口水呢!可是那群怪人的头头一说话,我就有些气不过——”说到这里她用力地挥舞了一下小拳头,表示她现在依然很气愤:“他居然说我们中原人都是酒囊饭袋!哎呦,小道士们告诉他掌教师父们都在闭关,他又说我们中原人都是缩头乌龟!”
陆展元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接着说。”
河凌波小脸一垮,指着冰娃娃委屈地道:“那群怪人说要与小道士们比武七日,如果没有人能赢过他们,他们就要让全真教解散!我跑回来跟师公说了这件事,可师公和小师叔都叫我不要多管全真派的闲事……”她低头闷闷地撅嘴:“我爹可不是这样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