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顿时对小白脸刮目相看,早前他看上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看上去倒是个有把子力气的书生。
女子伏在青年背上,翦水明眸安心地阖起,夕阳下她轻轻地哼起一支歌——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有人歌声凄清,有人眉眼哀伤。
轿夫听得都有点伤心了,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婆娘,若是她还在,他还心有牵挂,也不至于落草为匪。
他就在伤感中随着青年拐了个弯,岔开通往全真教的大路,走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渐渐地,几人越走越荒凉,越荒凉他的心情就越开朗。
他们在一处墓地旁停下,青年挑了一棵繁茂的古木,与少女、女童三人在树荫下纳凉。而同行的几个轿夫都在抓紧时间擦汗休息,他拿过自己的水囊与同伴分水解渴,几个人马上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他从轿子底下摸出一把刀,“嗖”地一下子窜到三只肥羊身前,闪着光的刀尖指向三人,他狞笑道:“把钱财都给老子交出来!”
女童的骷髅眼眨了一眨。
少女歪头枕在青年的肩头,眼都懒得睁。
青年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薄唇一挑:“你想打劫?”
轿夫挺起胸膛,绕着三人走了一圈,左手一挥横向天:“此山是我开!”
少女终于睁开眼,看白痴一样睨着他。
女童咯咯笑起来,啪啪鼓掌:“大叔好棒!还会唱戏!”
轿夫顿时就怒了,右手一挥劈大树,大喊:“此树是我栽!”妈蛋遇到一群土包子!连打劫的台词都听不懂!
青年刚想开口,却被女子拦住,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女子摸着树干勉强站起,平板地道:“这棵树是我栽的。”她仰起头望着亭亭的树盖,目光里充满了回忆。
轿夫一愣,明显不信:“哪个人会往坟头上种树?”
女子慢慢走向他口中的坟头,回眸冷笑:“坟头是我家,我爱往哪儿种就往哪儿种。”
轿夫瞄着她桀桀坏笑:“美人住坟头,坟头也成销魂窟啊!”
女子被他淫邪的目光看得脸色一变,眼睛里瞬间泛起一片杀气。她攥紧一双粉拳,刚要动真气便被别人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那么凉。
那么凉。
她一怔,慢慢松开了拳头。
她回头望向古墓的石门,满脸坚决。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进入古墓!
青年站在她身旁,脸色难看地对轿夫发问:“看样子你还想劫色?”
轿夫道:“反正顺便。”
青年眸色一沉,张口高声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同行女眷一个身受重伤病入膏肓,一个年纪尚幼无力反抗,虽说你是个劫匪,可盗亦有道,欺凌我等弱小之徒,你还要脸么?”
轿夫不痛不痒:“废话少说!老子没脸!”
女童“噗”地笑出声。
轿夫凶恶地瞪眼,吓得女童小鸡仔般缩到青年身后,只露出骷髅脑袋小声吐槽:“大哥哥教的书上有说嘛,人不知耻,胡不遄死……”
轿夫咂咂嘴,指着孩子道:“你啥意思?”
“人要是活着不要脸,就该速速去死!”
轿夫闹了个大红脸,气得吱哇乱叫:“老子今天不仅要劫财劫色,还要宰了你们下酒吃!本来臭道士认得我是个劫匪,他对我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我特娘的最怕的就是他!可是你们把他放走了!这是老天非让你们今天落在我震地虎手里!快快受死吧!”
他举刀就砍,没想青年腿脚挺快,一闪身将他虚晃一招,他刹不住脚,一刀砍在墓门上。
金石相交,火花四溅。
他万万没想到这座孤坟这么不经砍,一刀下去墓门都在震动。
少女闻声眼睛一亮,她一扯青年衣袖,青年立即抓住她与女童拔地后撤。
巨大的嗡嗡声响彻墓地上空。
一群野蜂大小的雪白蜜蜂成群地飞涌过来,直把震地虎吓得抱头鼠窜。也有少数玉蜂飞到少女身边,只听墓中传出一声哨响,所有玉蜂都改变路线围攻起山贼。
震地虎举刀挥刺,然而收效甚微,不多时身上便被玉蜂蛰了一记,他浑身立时麻痒难当。他一中招心中大骇,活了一辈子也未见过这种毒物,全身上下仿佛如蛆钻骨般奇痛无比,他恨不得立马死了才好!
一切都是刚才的小妖女作怪!
老子就算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震地虎顿时恶向胆边生,就地打滚扑向三人,面目狰狞地一刀劈向少女颈项,恨不得她立即人头落地!
少女见他一刀劈来,竟然躲也不躲,反而迎身而上,一双冰冷的明眸倏然一阖,用尽力气喊出一声骇怕至极的尖叫:“师父!救救莫愁——”
刀刃带着风声划过少女耳畔青丝。
千钧一发之际,刀被一道剑光斩断,断刃斜射而去,与此同时,古墓中飞出一灰衣人影施展绝妙轻功直掠向震地虎,一掌击中他的背心!
震地虎口吐鲜血,萎顿晕倒。
灰衣人一拂长袖,露出脸来。女人已过中年,容貌秀美,然而神色冷淡。她望着面带病容的少女,眼中冰冷的神色不禁一动,待扫视到少女身旁的男子时便面带薄怒地道:“李莫愁,当初你既然不顾门规私自下山,我便当没你这个徒弟罢了。如今你带着男人回古墓,是当真不将师父放在眼里了!”
李莫愁跪在地上轻声道:“弟子不敢。”
青年归剑入鞘,礼数周全地向莫愁师父行了初见长辈的拜见礼,恭声道:“在下嘉兴陆展元。”
莫愁师父扭过头,只当没听见。
陆展元可算知道李莫愁对付外人的那股傲慢劲儿是打哪儿来的了。
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看莫愁跪在地上实在刺眼,便有话直说:“莫愁如今身受重伤,听闻古墓中寒玉床能补助练功,想来也定能补助疗伤,此时莫愁濒临绝境,陆某乞望前辈成全!”
莫愁师父闻言一怔,她弯腰扶起自己的大徒弟,望着少女清澈如昔的眼睛叹了口气:“莫愁,为师知你自幼叛逆,你会好奇山下的生活偷跑出古墓,我虽恼怒但却并不感到吃惊。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我也可以不计前嫌让你回古墓。只是,祖师的门规你不可一再违逆,尤其是不可对任何男子动情!你必须答应师父,回古墓后绝不再踏足红尘半步!”
李莫愁抬眸与师父对视,她想起前世的自己也曾跪在古墓的门前乞求师父放自己进去,那时她已被陆郎放弃,何沅君是她一心想要报复的仇人。她记得那天师父曾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若想回归师门,此生不得再出古墓一步。
彼时,她决绝地说不——她一定要杀了抢走陆郎的女人。
如今想来,师父是真的心疼她,想让她放下心中的仇恨,平静安稳地度过余生。
她当初一点也不能体会师父的苦心。
她感受到的,只有冷漠。
让她的心彻底死透的冷漠。
那天起,她叛出师门,执起了拂尘。
其实,师父只是同她一样不懂得表达,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表达爱与关怀的方式是错误的。
她的师父外表冷漠,可心肠很软。
上辈子甚至为了救她这个逆徒而被欧阳锋重伤亡故。
李莫愁想到这儿,眼圈儿就红了:“师父,莫愁还是要让您失望了。我真的不能答应您。现在莫愁时日无多,一时半刻也不想与陆郎分开。”
莫愁师父皱眉道:“那你为何要回来?”她放开莫愁的手,慢慢走回古墓。
墓门渐渐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白衣女童伫立在大门前,小手一挥,玉蜂嗡嗡地飞了回去。女童生得粉雕玉琢,冷冷淡淡地往那儿一站,活脱一个天仙似的冰娃娃。
小骷髅简直看呆了。
莫愁师父揽住冰娃娃,回首叹道:“莫愁,师门规矩的第一条便是不可让男子踏入活死人墓半步,我若让你进墓,置师门规矩于何地呢?”
第三十三章
李莫愁静静地看着石门渐渐掩住师徒二人的身影。
她说不清心底滋味。
只是喉咙突然疼得梗住了呼吸。
原来她一直这么嫉妒她的师妹。
无论重新活过几遍,她想自己还是会选择和她的师妹作对。
她是古墓派的大弟子,师父教导自己向来严格,从来不苟言笑。她在练武时但凡出了丁点差错,总是免不了要吃师父一顿板子。师妹入古墓时年纪小不懂事,每次见她挨罚总捧着她又红又肿的手心哭得特别伤心。
很久都没笑过的自己在那时却笑了出来。
她捏着女娃娃红通通的鼻头说她一点都不疼,以后练功时千万不要在师父面前哭,不然惩罚一定会翻倍,记住哦小师妹。
后来师妹修习师门绝学,人便像师父般对她一点点冷淡下来。有时她在夜里望着古墓灰突突的天棚就想,她才不在乎呢。
她才不要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