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吟了一下,道:“你先出去吧。”
“少庄主,”小丫鬟欲言又止,嗓子有点发抖,“莫愁小姐会好的,是不是?”
冰凉的手指将她的一缕青丝勾回耳后,她一颤,听到男子漫不经心的答复:“嗯,她会好的。”
丫鬟走后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瓷勺搅动的声音靠近耳边,恍惚中她闻到一股好苦的汤药味。
好像比莲子心还要苦的样子……她简直头皮发麻。勺子贴上她的唇瓣,她用力闭紧嘴巴,拿开好不,她不想喝啊!
一勺药汁从她的嘴角顺着下巴一直淌进衣襟。她有点嫌脏地皱眉,幸而很快就有人为她擦得干干净净。
她想睁眼,可是怎样都睁不开。身上忽冷忽热的,魂魄像被不知名的黑暗吸住,她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响个不停:你睡吧,睡吧,不要再醒来……
是啊,不要再醒了。心都碎掉了,迟早会死,自己就算多活几日也是在折磨自己,更折磨陆郎……她突然好后悔,早知自己这辈子这样命短,当初就不该那么努力地倒追别人,她一死,陆郎该多么伤心。她前世曾经极度地怨恨陆展元本性绝情,可是此刻又万分感激他的本性凉薄。
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半点的不甘心,只希望她死后他能早点忘了她……
凉凉的薄唇忽然吻上她的嘴,湿润的触感拉回她一点神志,他撬开她的唇齿,温热的药汁渡进自己口中。
她在梦里也要流泪了,好苦!
还一口接一口没完没了!
“很苦,是不是?”男子放下碗,嗓音有些淡漠地道,“你若醒着,这么苦味的东西定是宁死也不喝的。”
被黑暗牵引的意识一阵波动,陆展元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愿意花尽心思地哄人,有时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瞧着你都让人感觉心中甜蜜。就算是最恼恨自己的那段时间,他也一样情绪激烈地恨她。而不是现在这样……
与其说是淡漠,不如说是平静。
死水无澜。
“莫愁,我请了好多大夫,他们都说你活不成了。”陆展元将她圈在怀里,紧紧抱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沙哑一笑:“一灯大师临去前曾对我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生死如幻,让我看开。我想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想通,直到昨天夜里我趴在你床边睡着,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你安稳的睡脸,那一刻我终于看开了,莫愁。”他轻吻着她的指尖,喃喃道,“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所以,碧落黄泉,你不需再害怕孤单。”
此为凉薄,何谓情深?
陆展元,谁要你陪了?我李莫愁最怕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莫愁只觉“轰”的一声,没有知觉的心脏突然疼得死去活来,她三魂七魄彻底从黑暗中挣出,整个人清醒过来。她一睁眼,四目相对,陆展元目不转睛地望了她片刻,温声道:“你醒了,莫愁。”
李莫愁心口一阵疼,她动了动手指,陆展元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勉强翘起嘴角,心中天翻地覆,眼眸却很沉静,默然许久,最后她吃力地张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般粗砺:“陆郎……你带我回古墓吧……”
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拖延她的死期,她能想到的只有一样。
古墓里的寒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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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户县终南山南麓山道上。
秋声凄切,落叶满径。
几个年轻力壮的轿夫踩着枯叶覆盖的蜿蜒石路,一前一后扛着两顶山轿爬上半山腰。
后头轿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半晌,轿帘掀开一条细缝,一个小脑袋瓜冒出来细声低喊:“大哥哥。”
那叫声气弱得好似小猫一样。
轿夫回头一瞧小雇主,忍不住浑身一激灵,连忙转回视线专心扛活。乖乖,这女娃是从阎王殿里刚爬出来的吧!老子每看一眼都需要压惊啊啊!
轿夫倒没想到那声猫叫能被人听到,前头轿旁的年轻公子慢下脚步向他这边行来,月白色的长袍衣裾金线钩边,阳光下闪人眼花。这金线是货真价实的金线,黄金融炼。他笑眯一双死鱼眼,压惊,真的特别压惊。
女娃娃从轿子里捧出一只巴掌大的山兔递给青年,顺便告状:“大哥哥,小黑在我身上尿尿。”
青年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指,捏起一双洁白的兔耳将山兔拎在半空:“然后?”
“我还是把它还给师父好了。”看起来它马上就要拉臭臭了。
兔子斜眼睨着大逆不道的小骷髅头,蹬腿踹啊踹。
青年将它放进轿外悬挂的竹笼,女娃娃又从轿窗探出头,双手举着一块儿帕子为它遮太阳。
“玉暖姐姐说师父最喜欢抱小黑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师父病好了看见小黑胖胖的就会很开心哦!”
轿夫被乱动的女娃娃扰得重心不稳,心中叫苦连天,口中却道:“女菩萨心肠真是好啊。”个屁!
青年俊目一斜,注视着轿夫的眼神似笑非笑,轿夫被这富家公子盯得渐渐笑不出来,他甚至有点冒冷汗。青年低头摸了摸女娃娃的头顶:“你师父最喜欢抱的不是它,不用照顾它,自己好好休息。”
女娃娃“噢”了一声,也不收手,眼睛东张西望的,突然她惊讶地指向山路下,讶笑:“哎呀!你们瞧山下那个老头爬山好快呀!像在飞一样的!是不是会腾云驾雾的神仙啊?”
轿夫向下一望,果然见一老道顺着山路行近,崎岖石阶也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宽松的道袍随风飘荡,远远望去真如谪仙御风。
登终南山的道士,自然是全真教子弟。轿夫脸上的横肉一抽,连忙举手擦汗。
青年道:“凌波,你的师门有三条打死也不可违背的门规,你师傅可曾对你说起?”
“没有。”
“门规第一条就是拜师需向全真教祖师画像吐口水。”
“唉?!”
“千万不要和道士搭讪,切记。”
“……如果违反了门规会怎样?”
“我不知道,你师傅没说。要不你先试试?”
“……”
轿夫分神听着两人的絮语,神神叨叨的完全听不懂,落脚时突然踩到一处软绵绵的石阶,他小腿一麻,惨叫着跪倒,一条小蛇借着落叶的掩护嗖嗖地爬不见了。
青年眼疾手快地扶住滑竿安稳落地,女娃娃一个颠簸吓得差点哭出来。
轿夫躺在地上疼得直翻白眼儿,他揪住青年镶着金边的衣角,口中哀哀直叫。青年蹲下一看,轿夫的腿上多了两个小眼,肿得乌青带紫,显然是被蛇咬了。
前头的轿夫也停了轿跑过来,一人看了看咬痕,摇头道:“是五步蛇,带剧毒,咱带的普通伤药可不管用。”
中毒的轿夫闻言,抱着小腿开始哭爹喊娘。他这倒霉催的啊,出师未捷身先死,传出去得让那帮绿林崽子笑岔气啊!他正在哭丧,一个苍老但硬朗的声音响起:“施主可是中了蛇毒?”他睁眼一瞧,正是全真教的老道士,他忍痛抹了自己一脸灰土,扑到道士脚边拖住腿哭嚎:“老仙人救命!”
老道士旁还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长得眉清目秀,双目炯炯有神。小道士接过老者的药丸,俯身道:“我师傅乃全真掌教丘真人,这是能解百毒的化毒丹,特赐予施主。”
轿夫眼睛大亮,他伸手欲接,却听见有人说了两个字。
“且慢。”
是女人的声音。
娇弱,沙哑,上气不接下气。
实在是很难听。
然后他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前头轿子里的女人。
白衣如练,乌发如瀑。
瞬间他就觉得刚才自己听错了,少女的声音应该美得如同仙乐。
白衣女子一抬手,一颗黄豆粒大小的丹药霎时被弹入他口中,一下腹顿觉蛇毒缓解,片刻后便行走如常。
青年剑眉一蹙,快步走向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虚弱地靠在他肩上,捂住胸口神色痛苦。青年轻声道:“大夫叮嘱过你不许随意走动。”
女人瞥了一眼老道士和小道士,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老道士见轿夫蛇毒已解,一挥拂尘领着徒弟继续赶路,师徒二人爬山甚快,远远将他们甩在后头。
轿夫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地道:“小的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子愿意以身相许报答,出娘胎也没见过这么水的美姑娘!他想扑过去摸摸少女小腿,可是瞄了眼旁边的小白脸他收回了心思,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嘿嘿!
第三十二章
女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对那俊俏青年道:“我才不要欠那群臭道士的人情。”
青年勾唇浅笑道:“这是师门传统?”
“师门?”女子说话的声音很低,又虚弱又迷惘,“师门可能不会认我了。”
青年抬起头,面色凝重地望向远方:“我们就要到了,莫愁。”
女子点点头,道:“我不想再回轿子里了,坐了一路头好晕。”
青年温声道:“好。”他将女子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