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点点头,对方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笑着说:“我是在圣诞节出生的。”
欧阳离离反应过来,本来想同安德烈说一句“Happy birthday”,可是看安德烈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倒是欧阳离离很好奇:“你们英国人都是怎样庆祝生日的?”
安德烈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舞会,没完没了的舞会。”
欧阳离离还想再说什么,她的肚子却先一步发出“咕咕”的声音。
她尴尬地看着安德烈,听见他说:“我去厨房帮你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或许可以为你烤一个马铃薯。”
“不用了,可以借一下你的厨房吗?”
可真的进了安德烈的厨房,欧阳离离才开始后悔。这里的食物简直单调得让人绝望,土豆和牛奶,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她本来想为他做一碗长寿面,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英国。
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烤了一个马铃薯,混合着芝士吃起来。
欧阳离离一边吃一边看着自己对面的贵族,他褐色的头发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有些偏红,他穿着黑色的长裤,毛茸茸的拖鞋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背,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拿着稿纸在计算数学题。
那一刻,欧阳离离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眼睛,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来自哪里了。其实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纯粹。
欧阳离离想到院长对安德烈的评价,他说,一万个人里,能出一个天才,而一万个天才里,能出一个安德烈。
03 /
第二周来的时候,欧阳离离背了一个装得很满的书包。
安德烈被吓了一跳,看见欧阳离离从书包里一件件拿出古诗集、毛笔、面粉和一堆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欧阳离离没有回答他,在书桌旁同他面对面坐下来,开始给他讲汉字。安德烈有一点点汉语基础,说得出“我”、“你”、“好”等词语,他就算是念中文也似乎带着一股英伦腔,听起来就像是个小孩。
安德烈果然是天才,记忆力和模仿力都很强,他学习的速度让欧阳离离十分羡慕,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聪明放在数学以外的地方。
下课之后,欧阳离离将安德烈的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好面粉,切好面条,下了一碗简单的长寿面。
“虽然有些迟到,”欧阳离离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祝你岁岁平安。”
最后的四个字她是用中文说出来的,他没有听懂。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来自东方的食物,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毫不吝啬地赞扬欧阳离离的手艺,并一脸严肃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厨师。
她哭笑不得,告诉他这在中国,是最简单不过的食物。
“中国很远吗?”
欧阳离离点点头,告诉他自己坐了整整一个月的轮船才来到这里。
“那你会回去吗?”他问她。
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你不是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二个中国人吗,那第一个人是谁呢?”
他笑起来:“是在伦敦街头的流浪艺人。他拉一种很特别的琴,只有两根弦,琴声很悲凉。”
欧阳离离笑了笑:“那叫二胡。只有我的祖国有这样的乐器。”
她又说:“你知道吗?我们有四大发明,我们将火药用来制作烟花,你们西方人却用来打仗。”
他耸耸肩:“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发动战争?”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便这样定下来。欧阳离离教安德烈识字、为他做一顿晚饭,也会跟着他破解一些密码,他几次提出要教欧阳离离弹钢琴,却都被她推辞了。其实她并不想学习钢琴,这在中国,还是顶奢侈的东西,她根本买不起。可是她想要听他弹钢琴。
有一次,欧阳离离将相传卓文君所写的那首著名的数字诗讲给他听:“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他不懂,她便解释给他听:“从一数到万,没有‘亿’,‘亿’同‘忆’音,而‘忆’在中文里,代表着相思。”
安德烈十分疑惑:“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爱或者不爱,为什么不能直接明白地说出来?”
欧阳离离想了想,回答他:“我们把这称为委婉,有一些话,不必说。”
他依然不能够理解。
“或许是因为你还未拥有爱人吧。”欧阳离离这样回答他。
夏天的时候,欧阳离离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很长了。她向安德烈借来剪刀,想要剪掉一些。
他有些好奇:“我帮你剪吧?”
欧阳离离愣了愣,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在窗边,身后的年轻人拿起剪刀,轻轻帮她剪去多余的头发。
她其实想告诉他,在她的国家,女子的长发象征着很多东西,但想必他也不会懂。
光和影落在欧阳离离的亚麻裙子上,只听到安德烈手中剪刀轻轻剪动的声音。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用白纸包好,想了想,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红色的绳子吗?”
自然是没有的,欧阳离离把自己衣摆上的线扯下来,在剪下来的头发上绕了一个结,同心结太难系,她只好打了一个简单的死结。她想把它送给安德烈,想了想,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随手塞进了一本书中。
安德烈此时已经能背下不少的诗词,欧阳离离试着教他《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也同他提到中国最早的数学专著,《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其实她了解得并不深。欧阳离离很遗憾地说:“我的国家,拥有无比灿烂的文明。”
他笑着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
欧阳离离也教他写毛笔字,细细的一支狼毫,抬腕落笔,他学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她的名字“离”,然后是她的姓氏“欧阳”。没有想到,他的书法字写得倒不错,欧阳离离想,大概是因为心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却宁静得似天边明月。
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时局动荡,伦敦城里的物价开始悄然飙升。安德烈开始醉心于推算费马最后定理,没事做的时候,欧阳离离就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多年后欧阳离离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得益于安德烈的书房。
04 /
剑桥受到第一枚炸弹的轰击时,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正在公园的喷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题目考验安德烈,并承诺他如果能在五分钟内破译出来,她可以偷偷替他参加物理考试。
那是安德烈最讨厌的一门课,就像不对盘的数学家和物理家一样,他认为物理只是数学光芒笼罩下的石子。
炸弹就在他们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落下,轰的一声,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全部被炸飞,人们恐慌地尖叫起来。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受到巨大的冲击,被倒下来的椅子和树木砸住,他们被压在了一片废墟里。
欧阳离离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有光线落进来,她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身旁有人,在最后的一刻,安德烈将她护在了身下。
所幸两人只是受到轻伤,他们吃力地将压在身上的石块掀起来。在身体从废墟中露出来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来。
“我知道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坍塌的楼房将他们的半身掩埋在废墟之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伤,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衬衫,他褐色的头发一片凌乱。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样散发着灵动的光彩。
“是三字一对的Playfair cipher,最初的LISAO就是密钥,根据你们中国的拼音表对照,暗文是,”他一边回忆一边说,“OUYANGLILI,欧——阳——离——离,这是你的名字。”
欧阳离离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两个人在仓皇的人群和残垣断壁里相视而笑。
那是欧阳离离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一句话。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人自危。欧阳离离收到来自东方的电报,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剑桥的中国留学生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回国的事宜。
刚刚进入冬天,学校开始停课,回国的行程就这样匆忙敲定下来,欧阳离离独自坐在窗边,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由黑夜转向黎明。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开屋门,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欧阳离离。
她穿着厚厚的大衣,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可以一起走走吗?”她问他。
他此时并不知道她即将回国,只是下意识地松开门把,点了点头。
街上没什么人,店铺大多打烊,英国开始大规模征兵。他们沿着泰晤士河行走,脚踩在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欧阳离离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爆炸声。
她停了下来,说:“我要回去了。”
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